杜家的新媳婦楊玉雪，大家都叫她雪兒，是位新時代的女性。

她那約一百六十七、八公分，修長而略顯瘦削的身材上，留著奧得利赫本式蓬鬆的短頭髮，小臉蛋上的五官沒有特別迷人，也沒有長又捲的睫毛、夢幻般的眼眸、櫻桃小嘴，或值得叫人稱讚的高聳筆直的鼻樑，也很少搽粉或抹上胭脂粉，但說話時，露出來的那排雪白牙齒，和全身充滿現代女性青春活力的氣息，及斯文純樸的樣子，常會讓人誤認為，似仍在上大學的小女生。

又由於終年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一身五花八色的T恤衫，看起來似乎穿著隨便，生活散漫，只求舒適合身的樸素學生；冬天最多加一件桃紅色或黑色的夾克，更教人看不出她已從大學卒業，幫婆家日理萬機，處理月月進出幾億的公司財務，大權在握，又有了一個孩子的少奶奶。

她一年多前剛剛隨著丈夫來到公司或去工廠時，員工們因看她的穿著，以及偶爾還騎著一台舊機車進進出出，大家都不會正眼看她一下，視若無睹，也不知道她是誰，也不曉得來幹什麼的。

雪兒來到杜家以後，喜事連連，不只公司的業務發展順利，查理負責的國外部門，事業蒸蒸日上，鴻圖大展，營業額增加三、四成，也為杜家生了一個全家期望已久的長孫，讓家裡生氣蓬勃。

兩老認為一連串的喜事，都是神佛保佑，叫雪兒帶入門來的。於是對她另眼相看，也非常寵愛，處處特別維護她。偶爾有什麼不滿意或不符合家裡的傳統慣例，他們也都善意的自圓其說，不會深究。如有一次，他們唯一上高中的女兒就抱怨，她以前買了一件低褲襠的牛仔褲，媽就說，不雅觀，不讓她穿；現在嫂嫂穿了低襠的就可以？

媽媽裂嘴笑著回答說，妳還說，人家的低襠褲低得恰到好處，穿起來美觀大方；妳的太暴露了，只要稍微彎腰，背後的股溝都暴露出來，像什麼話，還敢跟妳嫂嫂相提並論？

妹妹不服氣的回答，好了，好了，誰不知道妳偏心，有了媳婦和什麼長孫就不要女兒啦。

一年多過後，查理開始全盤掌管公司的業務；公司的財務也逐漸移交給雪兒，只有部份資金的來往，仍由杜媽掌管。

雪兒生了孩子，沒等到彌月，也不聽長輩的勸導，第四週就正式去公司上班，說什麼她是護士學校畢業，對做月子事知道的很清楚，人家外國人，生完孩子第二個禮拜就去公園慢跑健身呢！何況公司的業務不能荒廢太久，多少客戶會等不到貨而出走；等待領貨款的供應商也會等得遠比以往久而抱怨，影響供貨。再說，如公司發生什麼差錯會減低業務的成長。

富田夫妻見情，雖有點不忍心，但在雪兒堅持下，也無可奈何，更肯定子媳倆接班沒問題，也認為雪兒入門後不僅帶來喜氣和好運，也讓他們得償宿願，可仿效周圍的公教人員朋友，淡出第一線，開始退休，在家含飴弄孫，或與朋友們結伴到處旅遊去。

「媽，我們要搬到工廠去住。」吃過晚飯，看到雪兒抱著剛滿一歲三個多月的兒子上樓去；老爸出去洋台抽菸後，查理囁嚅小聲地向媽媽說。

「什麼要搬去工廠住？工廠的環境遠比家裡差很多，小孩才剛滿一歲，不好吧？」杜媽的腦袋瓜子如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痛得不知所措，直接反射地說了這句話，然後滿腦空白，也莫名地望著在洋台抽菸的富田，大喊：「喂，老爸，你來一下！」

「什麼事呀？」杜富田把只抽了幾口的香菸，放在洋台的花盆裡，悻悻地走進餐廳來。「幹嘛大驚小怪，怎麼啦？」

「你兒子說，他們要搬去工廠住吔。」杜媽非常不以為然，又夢囈般，繼續自言自語，似在說給查理聽，又似在辯白什麼：「我們住在市中心，四十坪五層樓的透天厝，樓下停車，二樓客廳、電視間及餐廳，三、四樓有四個大房間、全套衛浴設備及書房，五樓有客房三間，雖然不是很豪華，但舒服又寬敞，怎麼要搬到工廠去？那裡又沒有幫傭，雪兒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幼兒，不為大人着想，也該為嬰兒想想呀！」

「喔？」聽了這突如其來的說法，富田一時傻眼，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但也知道了發生什麼事，等到回過神來之後，才問查理，搬家的事有沒有跟雪兒商量過。

查理點頭，不語。但心中湧起雪兒在有了身孕之後，就提出要搬出去住；兩人也為了這件事早已爭吵過三、四次了。

最近一次是，雪兒揚言，如無法搬出去獨立生活，必須依附在爸媽卵翼下，才能活下去的話，她將帶著小孩離家出走，另謀生路，而鬧的不可開交，也氣得他睡不著覺，跑出來打電腦遊戲，還被老爸撞個正著，問他有什麼心事，時間已經不早，怎麼不去睡覺；快做父親了還長不大，玩啥電腦。

在聽到兒子要搬到工廠住後，宛若晴天霹靂，深深不以為然，也不知道勸阻他們好，或就讓他們出去嚐點住在外頭的苦楚也好，才知道在家日日好的可愛，但是想到他們的金孫，又實在捨不得。

雪兒說，她們如搬到工廠去住，對公司與工廠的聯繫會更緊密，倉庫的管理也會更上軌道，減少損失；自己是護校出身的，想親餵母奶，故小孩必須帶在身邊，請他們放心不會出差錯的；如確有不便，隨時可搬回來。況且工廠到家只有二十幾分鐘的車程，離家不遠，絕對沒問題。最後兩老只有讓步，任由他們離去。

雪兒和查理搬進工廠幾個星期後，正是深秋的某一天早晨，查理去了銀行，辦完事回到老家來，找出幾張舊CD片，杜媽正好有事要出門，問他兒子的近況，並為什麼搬走以後叫他星期假日，把孫子帶回來玩，怎麼都沒有做呢？

只見查理低著頭，似有很多委屈，礙難啟齒，只輕輕地說，雪兒忙著家裡的事，所以沒能回來。

聽了查理的話，杜媽更不以為然，正色地說，這是什麼話，雪兒忙碌家事，你可把孩子帶回來，讓她專心做事呀！等她做完家事再回來一起吃晚飯，不就得了。等一下，我知道你喜歡吃烏魚子，特別買了兩三斤，你這就帶回去吧。只見查理臉帶難色的說，下次來的時候再說啦，因‧‧‧。沒說完話，就溜之大吉。

杜媽看到這種情形，直搖頭，百思不解，查理以前說話直接，簡單明瞭，不會吞吞吐吐，言聽計從，現在怎變成另一個人呢？

查理是變了，有一次他也因去銀行，順路回家探望他母親，媽媽想到雪兒可能沒時間出去買青菜，好心叫他帶了一個高麗菜和幾把青菜回家，哪知道那天晚上他們大幹了一場，雪兒也說出她心中最在意的事來。

雪兒入門後，曾不客氣地與查理談論過家裡的一些陋習，但查理也只能双手一攤，束手無策。雪兒就調侃他說，一個留美的人沒學到美國人獨立生活的精神，現在還像有戀母情結的小男孩，什麼事都是媽媽長媽媽短，怎麼能主持公司，做什麼大事業；對父親在家抽煙的事，沒有是非，噤若寒蟬，不敢表示意見，保護幼兒，算什麼丈夫。且這些事如傳出去的話，連她都抬不起頭來。

抽煙的事最後還是她很婉轉地請求杜媽，富田才開始被杜媽勸出去洋台抽煙。不然吃過飯，也不管別人仍在吃飯，就大剌剌地掏出煙，點起火來抽。

除了父親的抽煙外，雪兒最受不了的是，廚房的髒亂。家裡雖有佣人，但沒有人指揮監督，油膩的鍋碗瓢，到處沾滿污垢的餐具，無不讓她怵目驚心，尤其吃過飯後，前往廚房幫忙收拾廚餘的時候，看到抽油煙機滴下來的油垢，常全身發癢，彷彿永遠沒辦法洗乾淨。餐前，看到面前那些碗筷，不知含藏有多少細菌在那兒，就胃口全失，又不敢在家人面前，拿出衛生紙搽拭。

她告訴了查理這些情況，他卻若無其事地說，我們家已經算不錯的，而且幾年來家人不都活得好好的，也沒什麼問題；是不是妳讀的是護理學校，要求過高，才有這種過敏症吧。

其實，雪兒不只擔心自己，有了孩子後，憂慮將來影響孩子的健康，也不願她婆婆抱她的小嬰兒。

她除想建設一個健康的家庭外，還發現為什麼我們不注意衛生的傳統，直到這一代還不能改過來，連受那麼好教育的查理也因陋就簡，習慣成自然，視而不見，沒有現代衛生的觀念。

工廠問題也是髒亂無章，她們生產的注射用針筒，雖然不需要恆溫恆濕等要求，但連起碼的衛生概念也達不到，如廢料紛紛到處接是，也無人隨時收拾清潔，全廠看起來像是垃圾場，有時新料和廢棄物真難分辨。

查理幾乎忘掉了雪兒堅持搬出去住這件過去的往事，但最近的這次爭吵是，大家在慶祝小孩滿一歲那夜，雪兒又舊事重提，還問他到底愛他父母多，仰或是有她們母子的這個家庭，令他不知如何作答，左右為難，也有一股忿忿不平之氣，但又說不過雪兒，中間還夾著不知天高地厚，剛牙牙學語，剛滿一歲幼兒，更令他不能把話說得太絕。看起來幸福美滿快樂的家庭，實際上，早就有些解不開的地雷，隨時會爆發，炸毀這個家庭。

她還說，媽媽仍把查理當作小小孩，除了他們兩人的薪資依照公司任用程序發放外，從來不會多給她們什麼，把她們當成外人看，只會在這種小地方施些小惠。有關金錢的事仍緊緊的捉在手中不放，什麼公司的帳目一分一毫都不授權；連我們車子的貸款也是從我的薪水中，分期扣繳，不幫我們一點。

查理說，妳計較這些幹嗎？都是自己人嘛，整個公司將來不就是我們的。

雪兒說，你說對了，就等著吧！等到父母願意放手的時候，恐怕咱們也已經七老八老，用不着那些了。還是自己獨立出去打拼創業，才有意思，花起自己賺的錢也痛快，不受拘束。

雪兒用心良苦，因查理是獨生子，家裡還有龐大的事業，實在很難開口，要求搬出去自己發展事業，所以斧底抽薪，一步一步安排如何脫離杜家；查理優柔寡斷，身處其間，只能眼巴巴看著事態的發展，無從插手，兩面不是人，但已經有了些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