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文在長榮航空自倫敦回台北的機艙狹窄走道上，已經來回走了好幾趟了。他不僅僅為了想在長途飛行中鬆弛身上緊繃著的肌肉，也希望讓腦海裡，跳躍不停的思潮停止下來，以便小睡幾小時，回台北立刻就可去上課。

可是每次回到座位坐下來後，陳冠中夫妻和他子女一家幸福快樂的影子就衝破隆隆不斷的飛機引擎聲，出現在眼前；閉上眼睛的話，他們的影像更是清晰，還彷彿聽到他那六歲的女兒曼妮卡，双臉在攝氏兩三度寒冷的氣溫下，白裡透紅，兩手拉著自己的左手，晃來晃去，双腳用力踩在雪地上躂躂作響，可愛地撒著嬌說，叔叔不要回去嘛，跟我們去公園堆雪人，好好玩吔。一歲多還在牙牙學說話，抱在媽媽懷裡的小男孩，雖然只會說簡單的幾句話，但也張大眼睛，宛若聽懂他姐姐對我說的話，微笑的瞪著我，幫腔說，叔叔，叔叔一起去玩。看到他們一家樂融融，尤其小朋友們天真可愛的情形，學文心裡自然也非常哀怨，自己已經過了年就是四十，如妻肯合作的話，也生個小孩多好！

在倫敦這三天裡，他第一次分享到冠中家非常溫馨的天倫之樂，而且他們是互相知之最深，可謂至親好友中的最知己，無話不說，終於深入瞭解了冠中家的幸福與美滿。

他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只有稀疏的電郵來往；曾聽到朋友輾轉傳來的信息說，冠中不知出了什麼事，在倫敦潦倒失志，放棄學業，沒有陸續他的博士課程。他太太拿了碩士後，幸運地被網羅去某大學教華語，那種職位並非學術性教職，只負責語言教學和瑣碎的事務工作，每日都很忙碌，無暇照顧家事。

他們家就依賴蘇珊那份微薄的薪水過活；冠中因無所事事，有了孩子後，就做起全職的家庭主夫、妙爸爸，家事全由他一手包辦。

朋友間對冠中的遭遇不但沒有驚訝，且大都表示理解和同情。因為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台灣，有了博士學位後，要找一份工作已經不容易，像冠中在那人生地不熟的英國，又沒拿到學位，想找工作談何容易。何況他個性溫和，對任何事都不熱心，吊而啷當，又有那麼一點藝術家浪漫的氣質和率性，很難適應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更不會一板一眼，遵照別人的說法做事的人；幾次碰到釘子後，必會灰心，找不到工作是很自然的。

冠中是自己從小在永和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且除了高中去了台北市某明星高中那三年外，他們三度同班同學，交情非常的深厚，遠比親兄弟還要來得親。他父親早逝，母親忙於工作養家，又是家裡的獨子，沒有兄弟姐妹，孤零零，沒有說話的對象，因此，不論有事沒事都會跑到自己家來找自己玩、聊天；寒暑假期間除睡覺和吃飯外，兩個人更是形影不離，整天價一起混，連自己的兩個姐姐都有點醋意地說，他們兩個是臭氣相投的一對難兄難弟。

冠中媽也無可奈何，因為冠中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事一個人常可關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好幾天，實在也太孤單寂寞，也叫她擔心出事情。很多人不是說那樣的小孩，很容易得自閉症？但另一方面，又太打擾人家，不知如何回報；還好學文爸媽看到冠中斯文有禮，又沉默乖巧，雖不是班上頂尖的學生，但跟自己兒子都是前十名的優秀學生，所以很歡迎他來跟自己兒子作伴。

冠中在美術方面有非凡的天份，從小就嶄露頭角，得到過全市美術比賽的冠軍，那時還夢想有朝一日，能奪取全國美術冠軍，名副其實，如其名的冠全中國，但升學壓力逼著他，放棄了夢想，選擇進軍大學。

冠中因獨子的關係，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就在母親的鼓勵下，娶了大學同班的女同學蘇珊，且連袂出國來倫敦讀博士班；她的新婚太太不久也進入研究所修碩士課程，獲得碩士學位。

學文這次來倫敦出差，接洽學校的合作計畫，事後特別安排兩夜三天，留下來看老同學。

學文在退伍後則去了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就順利被某國立大學聘為助理教授，幾年後晉升為副教授，但現在卻有意離開安定的教學生活，想應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出來成立公司，開創自己的事業， 多賺點錢。

其實，他和在百貨公司上班的美麗賢慧的妻子合起來的年收入已經超過新台幣一百多萬，屬於台灣高收入群，但他們卻感覺還在貧窮邊緣，因他們還買不起自己的房子，現今還在三峽大學附近租房子住。再說，他們的收入好像追不上房地產的漲幅，也就是說，兩個人開支後節省下來的儲蓄，永遠跟不上購屋預付款的要求，再繳納分期付款的話，就捉襟見肘，影響所及，讓他們夫妻兩人不敢有養兒生女的念頭。

要不要生孩子的問題，不但將近九十歲的奶奶關心，常催促他趕快生個曾孫讓她抱抱；他爸媽則沒把話說出口，但連老爸也會隨著媽說，不一定是男孩，就是女兒也不錯，且常聽他們羨慕某人的孫子或孫女如何可愛等，也可瞭解到他們弦外之音，抱孫心切，連丈母娘也私下對妻子說，不快點生的話，等到妳們認為好時機時，恐將會成為高齡產婦囉。

學文夫妻想到連自己的房舍問題都沒能解決，如何生男育女？以自己和幾位要好同學發展到現在的結果來看，尤其聽到冠中在倫敦失業潦倒，只能留在家做家事的情形，更沒有勇氣談生小孩的事啦。

但不可思議的是，冠中的經濟情況，他遠比本人清楚，他們除了永和一戶四、五十年破舊的老房子外，沒有長產，只依靠蘇珊教華語的一份微不足道的薪資，他們怎麼敢大膽的在倫敦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將來不知要如何送他們去受教育？所以在這次的倫敦行，除了來探視老友外，耿耿於懷的是他們生活，並想徹底探個究竟。

他們見面後最叫他驚奇的是，冠中談吐充滿自信，行止瀟灑愉快，頗有藝人的風範和氣質；蘇珊作了兩個孩子的媽後，看起來則比想像中更成熟，更堅強；兩個小孩不但健康，還非常可愛，恨不得抱起來玩玩。兩歲的男孩不太會說話，但不怕陌生人，在見了兩次面以後，好像變成他的玩伴，姊弟兩人把他們家的玩具全搬出來，要我陪他們一起玩。我發現他雖只有一歲多，但已很會玩，且玩的很快樂，幾天都不曾看過他哭啼過一次，或耍性子。

姐姐更能幹，說話有如小大人，很有表現欲，也能把她所知道的適當表現出來，很聽爸媽的話，也懂得形容各種從外面學來的事物。

英國的社會保障制度不但很周全，小孩自學前教育開始到高中費用均由政府負擔，在每個區域設有各級學校，讓小朋友就近上課，上大學則可申請助學補助金，俟走入社會，年薪資超過兩萬六千鎊後，再分期償還。

曼妮卡已經開始上學前教育班，上學猶如去郊遊，孩子們都樂此不疲。她還介紹我她們班上的幾個同學如何如何，有男有女，她也懂得贊許她們同學的才華，也出示她自己的繪畫圖片。請她唱歌，她就大方的又唱又跳，有如是在自己的教室裡；兩歲的弟弟也會隨歌起舞，雖舉手投足生疏，跟不上拍子，但也快樂無比。曼妮卡還提到她們的老師講過故事給她們聽，問我要不要聽，她可以轉述。

經過幾次不經意的交談，冠中終於透露他在蘇珊支持下，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也就是說，他不只開始拾回自小喜愛的繪畫，並把畫作秀給画廊的經紀人看，獲得良好的回應和鼓勵，生活更為充實，且開始接觸攝影和室內設計與裝潢。有時也帶孩子徘徊在附近的公園散步、思索和冥想；有時也會去作素描，或拍攝花鳥；最近還把家裡的小空間作實驗，裝潢成自己喜歡的格調，看起來很有味道。

學文委婉地問他，以他們微薄的收入，怎麼能夠這樣大膽在英國定居，沒有任何危機意識、後顧之憂、或將來如有什麼變化怎麼辦？

冠中早就明白朋友心中的疑問，輕描淡寫地問，什麼變化？且說，哈利波特的作者早年就曾辭掉工作，領取照顧孩子的津貼，專心默默的完成了她的第一部大作。

英國的社會福利工作做的非常好，他們的補助很有人性，不僅考慮到吃得飽的問題，也會考慮到受惠者的尊嚴，如每年出國旅遊也包含在補助金內，故英國有很多人，辭去工作，一邊看護孩子，另一面思索如何創造自己的世界。

子女眾多者其房屋補助金，令人作舌。如去年上報的索馬利亞某新移民婦人，帶有六個子女，她的房屋津貼就七、八千鎊，台幣三、四十萬，因為地方政府找不到夠大的房子給她，她自己找到一棟豪宅，於法沒有不合，政府只有核准她的申請，搬進去住。他們規定有每個孩子居住面積大小，不能因人多，要求他們委屈一點，幾個人湊合起來擠住在一間。

冠中又繼續說，我看過他們的幾次大選，選出國會議員，如與台灣的選擇相比，顯得很寒酸，但很實在，只要花費幾十萬，就綽綽有餘。你看台灣縣市長和民意代表選舉，每個候選人動輒花費幾千萬，或幾億競選，代價那麼高，他們當選後會為一般老百姓著想，去保護民眾的錢包？會為老百姓爭取什麼福利，還是只為自私自利著想？

不僅如此，最近有一個國會議員，因冒領房屋津貼，被警察舉發出來，證據確實，被判十八個月的徒刑，馬上就得坐牢，沒有例外。警察的權責法有明定，誰也不能隨便否定他們的職責，也受人民的信任，我們的警察能管到立法委員的津貼問題嗎？對不起，我不能談論太多國內問題，因我離開太久了，有點脫節。

我來這裡之前，不知道大家最熱衷的是什麼，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不擇手段的賺錢，政府的官員、教師、運動員、輿論界人士、法官、立法委員、縣市議員、企業家和工人等全民都在拼命賺錢。沒有幾個人談論為什麼要拼命賺錢，但錢不嫌多，也不在乎錢的來源是不是合法。作奸犯科得來的金錢，也沒有一條可判刑的法令，故有人敢大膽地說，錢多有罪嗎？

對，我們除了為錢死拼活拼外，我們個人的幸福在哪兒？政府如何使用我們的稅金保護我們？又為我們做了哪些感受得到的福祉呢？學文越想越感到迷惑，冠中放棄追求博士學位，只為自己的家庭奉獻，找回自己的宿願，追求一家人的幸福，以他現在的條件在台灣可能嗎？我是國立大學的教授，我們連生男育女的勇氣都沒有，幸福要建立在什麼基礎上？每日大家高談闊論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