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le

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確知你屬於一座城市，而這城市也屬於你？

寄居在台北盆地邊緣數年，始終把自己當成飄泊者，心的家鄉依然遠在南方的海港，遠遊時順帶將飄搖心情一併帶到大洋外的城市。

在城市中隨意遊走時，恍然間明白了一個重點：要安頓在一座城市裡必須先融入它的節奏，就如同合奏一曲樂章，巴黎有巴黎的行板，而我卻亂了節拍融不進香頌的世界。

今日是自己留在巴黎的首日，返航日期是二天後下午。剩下三天旅程只有我自己可依靠。清晨趕赴戴高樂機場的Ｎ此刻想必已和團員奔向法國南岸的海洋，在高速巴士裡與友人夢想普羅旺斯的陽光與浪漫，而我只能無奈吞下此刻旅館簡單到令人鼻酸的免費早餐。

剝開可頌鬆鬆的一層麵皮，裡頭空洞得寂寞，即使把二小盒果醬全填入發酵時留下的氣孔中，質量依舊輕盈地令人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吃了東西……

昨天才搭乘歐洲之星穿越海底隧道離開不列顛島，今天便不由得懷念起英式早餐中醎得嚇人的培根與香腸──至少它們填飽了我的胃袋。

人哪，總是貪心的。

在英倫時天天嫌棄必定出現的煎得焦黑的培根與油亮亮的鹽巴好像不用錢的香腸，而看見茄汁豆子時還會皺起眉頭以叉子將豆子撥開，因為豆子真的是淡而無味。而此刻在巴黎，看著桌上可頌、黑麥硬麵包、一壺清茶、一杯牛奶，瞬間，連前天都還在討厭的無味軟黑的烤蘑菇也瞬間可愛起來，更別提在英國十五天，天天都喝，喝到反胃的柳橙汁了……

草草結束早點，背起行囊，深吸一口氣。

不用怕不用怕，一個人在巴黎沒什麼大不了。我邊走下階梯邊為自己做心理建設。

女侍在櫃台前掃地，一切都很平常，我只要把鑰匙交給櫃台，然後對女侍點個頭，說聲BONJOUR，就這麼簡單。

當我雙手扺上旅館沉重的玻璃門時，空氣裡隱約傳來女侍隨性哼哼唱唱的嗓音，我熟悉的旋律：音樂劇「鐘樓怪人」最富盛名的三重唱「Belle」：

O Lucifer！

Oh！ laisse-moi rien qu'une fois

Glisser mes doigts dans les cheveux d'Esméralda

Esméralda

喜悅衝上心口。迷上音樂劇，才魯莽地飛來巴黎，只為看一眼聖母院的鐘樓。然而直到前一刻，巴黎和我之間還隔著透明的隔閡，像兩個平行的世界，彷彿看著風景圖片而不是立足在城市實景裡。

但通過音符，先前的迷茫瞬間消散，喜悅漲滿胸口且有些微痛。「我在巴黎找到了同樣喜愛音樂劇的人」，當我意識到這事實的那一刻，這城市和我之間出現奇妙的連結，靈魂上的接點。透明隔膜瞬即消散，我正式進入這座龐大的，活生生在呼吸著的古老城市，更詭異的錯覺是──彷彿從不曾離開過。

像電流般竄過身體，莫名的自信在體內擴散開來：我是巴黎的一部分，我的呼吸就是它的氣息。我和巴黎這個巨大的城市擁有同樣的心跳。

推開旅館大門，金燦陽光熱烈灑下，整片天空晴朗無雲，一瞬間勃發的幸福感脹滿胸口，很想高舉雙手朝藍空大喊：

整‧個‧巴‧黎‧都‧是‧我，的──

於是，我昂首向羅浮宮前進。

2004/8/14(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