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音樂憶往〉——長篇瑣碎版

拙作〈竹中音樂憶往〉於3/5/2021刊載在《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讀者反應良好。

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1/5281702?from=wj_catelistnews

該文原有2432字，刊登出來變成了986字。因為報紙版面的限制及編輯的考量，被大刪特剪，這是報社編輯的權利，但至少還是刊載出來了。刪繁減瑣，去蕪存菁，是一門深厚的功力，感謝世界日報的編輯。

文章本應精簡洗練、簡明扼要、不宜冗長。以作者的角度來說，收集了不少資料，求證了某些細節，寫了不少文字，不吐不快，容我敝帚自珍，再任性一次吧，將完整的版本，放在部落格內，曬曬太陽、留痕春秋。

〈竹中音樂憶往〉——長篇瑣碎版

四十餘年前，我人生中的第一場聯考，幸運地考入新竹中學，是當時桃竹苗地區聯招的第一志願。新竹中學，簡稱竹中，校風自由開放，重視全能均衡的人本教育，德、智、體、群、美，五育並重。其中，美育的陶冶表現在三門課上：音樂課、美術課、工藝課。

竹中有不少特立獨行的傳統，注重音樂是其中之一。六〇年代，新竹中學合唱團於台灣省教育廳舉辦的全省音樂合唱比賽中，曾連續九年奪冠，共拿下十次冠軍，有十冠王之稱。如此輝煌的傳統，是有代價的——竹中的音樂課。

音樂，是藝術，藝術求美，求賞心悅耳，求心靈慰藉。但，為什麼我們的音樂課令同學們聞之色變、聞之喪膽？

竹中的音樂課，一週雖然只有一小時，老師吳聲吉的要求可不馬虎，基本上，要有五到，即眼到、耳到、口到、手到、心到。眼到：要會看譜，認得音符、譜號，認得大豆芽、小豆芽；耳到：要會聽音辨調，要能聽出鋼琴的C大調 、a小調，要會辨識升記號、降記號；口到：要會唱，還要會合唱；手到：要會以手打拍子；心到：上課時如果心不在焉或神情恍惚，吳老師有一雙銳利的鷹眼，會立刻將你叫起。

那音樂課呀，令不少同學膽顫心驚，在上廁所時，也都在看樂譜、練習打拍。那三連音：噹、噹、噹，我可是在馬桶蓋上反覆練習才學會的（藝術來自生活，我們將音樂帶入生活中，帶到廁所內）。那琴鍵琴音，如何聽音辨調，至今懷疑我是如何過關的？課堂考試時，有同學打了拍子唱完譜，老師說：「三分，滾，下一個！」有同學緊張，拍子打得急快，老師怒道：「急什麼，趕著見閻羅王嗎？」此外，被老師揪耳朵、丟課本也時有所見所聞。王堅勳學過鋼琴、又會拉小提琴，音樂素質好，也都被K過。彭椿榮有妙招，請妹妹將竹中音樂課本內每一首鋼琴彈奏錄音起來，他反覆聽，音調、拍子自然就準了。來自音樂家庭的敗筆，哥哥拉小提琴，姐姐彈鋼琴又主修音樂，從小輪流「魔音」其耳，音樂順耳順利。但，對於多數音樂底子普通的學生，上音樂課真是戰戰兢兢、如坐針氈呀！

上音樂課的壓力太大，有同學吐露心聲：「聯考又不考音樂，相逼何太急？」或吐苦水：「我又不報考音樂系。」有僑生說：「毎次音樂課幾乎都要尿濕褲子。」有同學已抱著必當的準備：「幸好當掉一科還不會留級。」那時的竹中，兩科紅字，就得留級，每個班級的留級生都接近十名，留級生在竹中校內隨眼可見。據聞（學生壓力大，自然互通八卦傳聞、小道消息），家長會不時向史振鼎校長反應，史校長就「關切」吳老師的教學方式。所以，期末打分數時，吳老師「仁心大發，網開一面」，一一問同學要幾分。從別班傳來的訊息是，音樂成績只有三種：70分、60分、49分。49分就是太差了，差到連補考也絕對不可能過，別浪費時間，更別浪費老師的時間。老師很仁慈，既使學生音樂程度這麼差，還是給了最好看的49分。

二號的李仲君就跟一號的李隆鈞說：「你是一號，老師一定先問你，你得要70 分，做個標竿，不然後面的同學都不敢要 70 分了。」兩人還打了賭， 賭一塊麵包。期末音樂課時， 果然只能在三種分數中選一種，但是吳老師並沒有一個一個問， 而是直接問全班同學：「要 70 分的舉手。」一號李隆鈞信守承諾，勇敢地舉起手，卻只有他的一隻手懸在空中。老師問他：「你憑什麼認為你可拿 70 分？」李隆鈞結結巴巴地說了音樂課的收穫，並想盡辦法擠出能發的音，或許吳老師看出他的尷尬與努力，給了他70 分。一個勇氣，一身冷汗，換得70 分與一塊麵包，值得！後來阿宏也舉手要70分，理由是自己會彈吉他，也得了70分。當然，多數同學只敢要60分，為「允執厥中」做了最好的示範。

寒假時，也沒閑著，音樂課也有寒假作業。聽貝多芬第一號、第二號交響樂曲，艾德華．葛利格「培爾金特」第一、第二組曲、十字軍西格爾組曲。不是寒假嗎？這是⋯⋯至少，只是聽聽貝多芬，不需面對老師。

班際合唱比賽是下學期的大事之一。所以，下學期的音樂課幾乎都在練習合唱，以備期末的比賽。同學們分成高音、中音、低音三部，多數時間是分開練習，必要時再聚在一起配合。班際合唱比賽可是一、二年級的「聖戰」之一（三年級已近畢業，正準備聯考中），全班每一位同學都得參與，有些班級從上學期便選好自選歌曲、開始分部練習。與音樂課的樂理、樂音相比，練習合唱可算輕鬆多了，濫竽充數、打混摸魚都較容易，有些同學能閉嘴就不會張口，能小聲混過去就不會大聲唱出來，或有唱的表情卻沒有聲音，還有歌譜下夾著英文單字卡，可謂各顯神通。團練雖有人意興闌珊，還是有同學興致勃勃，積極努力，朱瑞林還請正唸高三的哥哥來指導我們合唱技巧，陳邦畛經驗豐富（他是留級生），擔任指揮，督促頗嚴，他的指揮英姿與嚴肅神情，令想偷懶的同學只敢在背後叫一叫，配合度還是極高。

下學期放學後，不少班級的學生主動留校練習合唱，分散在校園中的各個角落，不時聽到〈花非花〉、〈𠲍𠲍銅〉、〈滿江紅〉、〈獵人合唱〉、〈大江東去〉、客家歌謠 ⋯⋯此起彼落的歌聲，在竹嶺下的微風中蕩漾、洋溢。課業壓力，隨著滿園的合聲，獲得了紓解與升華。合唱合作，在潛移默化中安撫了少男們躁動的心。竹中是男校，合唱比賽是難得幾次能夠見到女孩的機會，因為各班級的鋼琴伴奏得自行尋找，誰的妹妹或姐姐，或誰的朋友鄰居就有可能是某一班級的伴奏，「她」的出現，是和尚學校的吸睛焦點。藍田交了一個竹商的女友，有氣質，會鋼琴，隆重地請來當我們的伴奏，練習時，竟被老師罵哭，只好換個伴奏。遺憾呀！可憐的藍田，可能女友也吹了。

班際合唱比賽的地點是在新竹市中心的市府大禮堂，可見學校對此事之重視。比賽當天，望眼看去，臺上與臺下，竹中的卡其制服佔滿整個會場，真是壯觀的景象。各班的合唱聲響，或婉轉，或高昂，或柔和，或氣壯，或激揚，或雄渾，令人享受數大之美，浸淫在樂音合聲之美。比賽結果，二十個班級中，本班（一年實班）竟然得了冠軍，令全班歡呼！

竹中畢業40年，至今我仍愛唱歌，卡拉OK時會搶麥克風。在看譜、聽音、音感等方面，也在一般人之上，偶爾還會聽聽古典音樂，這肯定是竹中音樂教育之功。走筆至此，懷念起高中的老同學們，以及兩位音樂老師：陳培通老師、吳聲吉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