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血紅般的夕陽餘輝灑在小巷內的青石板路面上，鋪成漫天漫地的火紅一片，窒礙難以流通的空氣裡，夾著屬於初夏時分蒸騰的熱氣，吸吐仰息之間都是火辣辣地炙熱，悶得人心煩氣躁。

西市旁的西門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兩旁茶樓酒店的小二哥們，一邊顧著鍋爐上的開水，一邊叼著水煙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靜靜等候著夜晚的降臨，這小西門街將搖身一變，掛滿大紅燈籠，化身為松江城裡最婀娜多姿的一條街。

小巷內的春陽戲院也不例外，戲院老闆正吆喝著手下的小二，在那門楣上掛上長長的大紅緞帶，在戲院走道掛起兩排燈籠，將茶水點心準備上桌。

戲院舞台上有人正打掃著、有人正熱身拉著筋，也有那小武生趁機再溜一次套路，翻上幾個跟鬥、蹲個四平大馬亮個式，看看今天動作順不順暢。戲班子前台後台到處竄著，一面招呼著演員們快快準備上妝，一面檢查著戲台上的鑼鼓道具。

一如往常的準備，卻似乎比平日多了幾分的小心謹慎。

塗抹上一層厚厚的白色粉底，用指腹沾上些乾紅色的胭脂，揉抹於眉心、眼眶、兩頰和下顎，再慢慢地推勻開來，將乾紅從兩眉眉頭起向上延伸直入髮際，呈尖三角狀。用毛筆沾上水黑，細細地勾勒眼線，再混用鍋黑描繪出斜飛入鬚的一雙劍眉。

最後在嘴唇輕輕抹上乾紅胭脂，黃銅鏡內，俊美挺拔的少年武生，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視。

只是，銅鏡裡的黑瞳中，除了英氣之外，殺氣更盛。

夜暮低垂，黑夜覆蓋了天邊最後一抹斜陽，夜，已然降臨。

然而，空氣中的熱度卻沒有隨著陽光的隱匿一同離去，依然是莫名地高溫。迎面吹來的風，還是夾著點燙人的熱度與微微的濕氣，黑壓壓的烏雲覆天，透露著與平日些許的不尋常。

風雨欲來的前兆。

"格老子的，這都是什麼怪天氣，悶著都幾天了，連個雷都沒見它放一個，就熱得老子一身汗！他奶奶的，這雨到底是下還是不下啊？"伴著粗聲粗氣的一陣罵，穿著絲緞暗花紋泛藍長袍馬掛的漢子，在戲院門口下了轎。

一把將跟在自己後面下轎，穿著無袖短衫，下擺大開襟，棗紅紗透花，打扮著花姿招展的女子擁進自己懷裡，"都是妳這小蹄子，非要看什麼戲，累得俺這個大老爺在這都要悶死人的天氣，還得陪妳來看戲。"

"呦，來都來了，石爺還跟我這小女子計較個什麼？"丹鳳眼往上一挑，拋了個媚眼過去，壓低聲音在那漢子耳邊低語，"頂多，今晚......我再回個禮給石爺你了。"纖纖玉指，在那漢子胸口若有似無地畫了個圈，逗著那漢子開懷大笑。

"好好好，俺今晚就等著妳的回禮了。"又是一陣得意的哈哈大笑。

女子口中的石爺名叫石彪，道道地地的一個土財主。

石彪原本不過只是個在松江城碼頭當苦力，整天喝酒鬧事的小混混，二十歲那年正碰上了吳三桂藩王興亂，石彪便跟幾個同在碼頭當苦力的兄弟，一起投了軍，到雲南去打戰去了。或許合該他們幾兄弟就是要出去闖的，幾年的戰打下來，非但沒有橫死在沙場上，他的結拜兄弟還當了個巡撫，而石彪則莫名發了一筆橫財，風風光光地回到松江過他的好日子。

不過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石彪雖然現在穿得是錦衣玉服，住的是豪門大院，但骨子裡還是大字不識的粗人一個。仗著自己有錢，還有跟馬永隆的關係，就連縣官也得讓他石彪三分，平日在松江一帶橫行霸道，老百姓個個是敢怒不敢言，遠遠見到他就繞道而行。

見到石彪下了轎，戲院老闆連忙打躬作揖上前迎接，端著一張諂媚笑臉，"石爺，您來啦，恭候您的大駕許久了。"

斜眼瞄了戲院老闆一眼，石彪不甚耐煩地問道，"楊老闆，今天你有沒有準備特別一點的？老子可是花了大錢包了場子，面子你得給俺做足了，別讓大爺我在豔紅姑娘面前丟了臉。"

"那是當然。"戲院老闆雙手交握陪笑，"石爺包場，我們滿堂戲院怎麼敢馬虎呢？今天可是特別為了石爺、還有豔紅姑娘，特別準備了新的戲碼，絕對保證給石爺面子做足，讓豔紅姑娘滿意。"彎腰拱手行禮如雲，請君入場。

上吊透雕大罩頂，後掛錦緞台帳，刺繡斑斕，舞台上極盡奢華點綴，前台左右各有上場門和下場門，角色人物來來去去，戲說一場又一場的愛恨糾纏。

鼓板一下、堂鼓一敲，一腳正踢踢開「出將」門簾，頭戴黑色六角軟帽，身穿黑底白紋英雄衣，腳穿薄底功夫鞋，一身勁裝打扮的武生角色，俐落登場，這場戲，就此開演。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跟著旁邊鑼鈸堂鼓的節奏，武生正步踏至舞台中央，左手握拳於胸前，右手掌於額頭上方掌心朝上，丁字步站定，腰部立直，擺頭亮相，雙眼炯炯有神直視台下的石彪！

步子剛剛落定，二胡、月琴、笛子樂聲隨之響起，黑衣武生縮腹聚氣提嗓－－

"妄說安邦定國，都是爭權奪利。俺！杜微，山東濰縣人氏。自幼父母雙亡，浪跡江湖，打鐵為生。如今世道不古，官逼民反，久聞梁山泊英雄好漢齊聚一堂，個個膽識過人，義薄雲天，皆是大英雄。"

右手往臉部畫圓，左手緊接著畫圓，同時右腳跨半步，又是丁字步站定！

"俺那結拜義兄乃是大名鼎鼎豹頭子－－林沖是也，早已多次找俺加入梁山，同創大業，吾卻一直遲遲未去，如今梁山眾英雄掀竿討伐汙吏，聽聞此一消息，心中好不快哉。俺決定上那梁山，響應起義，說走就走啊！"

看著戲台上那武生快步走圈，幾個踏步翻身代表翻山越嶺、長途拔涉，石彪卻勾了勾手指頭，把那戲院老闆叫了過來，低聲偷偷問道，"楊老闆，你們今天演的是那齣戲啊？水滸傳裡老子知道林沖武松宋江李逵，還有那花和尚魯智深，就沒聽過杜微這個角色？你該不會是看老子沒讀過什麼書，故意耍俺的吧？你是演那一段？"橫眉豎眼，若不是身邊還坐了個豔紅姑娘，石彪恐怕就直接翻了桌罵人了。

"石爺，都說是新編的段子了，角色名字生疏點是難免的。我怎麼有那個膽子耍石爺您。"戲院老闆連忙解釋，"杜微是水滸傳內的天退星，原是鐵匠，善打軍器，手持一把大刀，還有那六口飛刀。這段戲是最新的，改編的就是杜微上梁山的那段落。"

"嗯？真有杜微這角色？"石彪仍是有所懷疑，但畢竟自己沒讀什麼書，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名字他也就知道那些常聽到的，聽那楊老闆清清楚楚可以說什麼天退星的，似乎真有其角色。

再看一旁那豔紅姑娘似笑非笑地拋了眼，似乎又是在笑自己沒什麼見識，石彪也不好再問，不耐煩地揮揮手，叫老闆退到一旁，灌下面前的一杯酒，繼續心不在焉地看著台上的戲碼。

伴著鑼鼓、二胡、月琴、笛子等伊啊伊啊的樂聲，舞台上的故事迅速地發展，經由林沖的引薦，杜微成了梁山泊上的「好漢」之一，終至與朝廷幾番交戰之後，梁山眾好漢在經過討論之後，有意決定接受朝廷的召降，又擔心高俅等惡人從中使詐，決定派人前去探查情況，正是與朝廷有舊識之人的杜微。

"此行前去，非比尋常，梁山眾兄弟如此信任，託此重任，我應當小心戒慎，以免誤了眾兄弟是也。"

扮演杜微角色的武生，右腳掌以蹬勁縱身跳起，在左腳著地的同時，一個起雲手的功架翻腕亮相，氣勢驚人。

驚得台下看戲的石彪心頭一震，台上這武生的氣勢、眼神，似曾相識的眼熟，只是......卻又想不起來到底像誰？

台上的故事，繼續演出。

杜微混入朝廷軍隊之中，就近觀察朝廷召降的誠意。在瞭解朝廷確實是有意招納賢才的意願之後，杜微便向自己在軍中認識的友人三虎，以及總兵之一的李長風，透露自己為梁山好漢的身份，再藉由李長風的引薦與朝廷軍隊的元帥見上一面。

元帥自然是高興非常，立刻派了李長風與三虎兩人帶著禮物及英雄帖，隨杜微到梁山上表達誠意，以迎接梁山眾好漢加入，共同為朝廷效力。領著李長風與三虎眾人，杜微欣喜若狂地帶隊往那梁山而去。

台上杜微左手兩指直指前方，右手馬鞭一抖，代表快馬加鞭，急急趕路。在舞台中央走圈三趟之後，左腳一個筆直的正踢之後，率眾從「入相」退場，文武場音樂同時停止，正好是中場休息。

石彪身旁的豔紅，優雅地挾起桌前的桂花甜糕入口，纖鮮玉指上的大紅丹蔻，在舞台燈光的折射下，顯得豔麗鮮紅，在光影昏黃中，格外地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