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聲同情的惋嘆必定為那隻白鴨而嘆。

雖然在我眼裡，那副肥短的身軀甚是可愛，走起路來賣力地晃著胖屁股的模樣十分逗趣，但牠卻是一湖水鳥中看起來最格格不入的。湖中的大夥個個都有同類相伴。天鵝一雙在湖上馳騁；一對綠頭鴨唱著同性雙簧；一大群黑頸雁鵝在水上喧囂打鬧。唯獨這隻白鴨孤身一鴨，落單在偌大湖水之上。但，牠卻不甘寂寞。牠雖身披一襲白，卻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仙骨；雖然形單影隻，卻沒有自以為是的傲氣。相反地，牠竭力想融入水上的大夥。每當見到牠盡力與異類群居的那討好的模樣，我臉上雖是好笑，心中卻又是憐愛又是五味雜陳。

自然地，白鴨想親近綠頭鴨，不僅名稱都有鴨，外型相似，儘管牠比別人大了半號。似乎牠鍾情其中一隻公鴨，試圖與之雙游雙棲。好像也有這麼一回事般，那隻公鴨有時也接受了牠，雖然並非同類，偶爾也一起划水覓食。仍然，白鴨落單的時候多，常常可聽見牠那副聒噪刺耳的嗓門，極力想把綠頭鴨喚回身邊驅走寂寞。不久，牠的呼喚失去作用。湖上多了兩隻母鴨，這兩隻棕色母鴨肯定是之前嫌公鴨們太過黏人，嫌煩，於是趁春光美好時相偕度假去了，但想想仍不大放心，還是回歸丈夫身邊。

她們一定不知道丈夫之間的秘密，不然如何能相安無事，沒鬧上一場家變。兩對綠頭野鴨將白鴨襯得更孤獨，但白鴨似乎不曾察覺，還更歡喜多了兩隻「同類」。每天散步在湖邊，便可看見二綠二棕一白在水上划著漁家歌。

好景不常。夏天時，兩對野鴨不知往何方避暑去了。我原以為白鴨從此一人了，沒料到牠卻轉移目標，向那群雁鵝靠攏。我驚異極了，那可是多大的區別呀！但白鴨似乎不在乎什麼區別，很樂意地在一片棕黑喑啞之中，摻和一點不協調的白。於是，湖上一行又一行的雁鵝隊伍中，總看見一圓可憐兮兮的白。雁鵝游向東，牠也費勁地落在後面游向東；幾隻不安分的雁鵝昂頸拍翅地打架，牠也夾雜在群眾中，用那刺耳獨特的嗓音一同叫囂；甚至當雁鵝們在步道上筆直地一字排開行軍時，牠好笑地排在最末，努力拉長脖子，踢高腳步，使自己看起來更像雁鵝。真不知白鴨如此煞費苦心，雁鵝能夠理解幾分。當牠們一起在草地上棲息時，牠們總是不和白鴨無間地一塊兒，一道心疼的無形牆總是橫在白鴨和鵝群之間。人如此，更遑論鵝了。異類就是異類。

當秋風颳起，火紅楓葉簌簌地落下，雁鵝要南飛了。只瞧為首雁鵝拉長脖子盼著什麼，可能是一陣風，也許是一個神秘信號，牠突然有節奏地嘎嘎長鳴，其他雁鵝也跟著節奏鳴叫。當鳴叫的節奏達到一致時，剎那間所有雁鵝一齊鼓動翅膀，踏水而起，飛向空中。後知後覺得白鴨見狀急忙搧翅跟上，卻一屁股重重地落回水上，不放棄地極盡所能奔游地跟著，最後無奈地看著大雁離去，淒涼地發出幾聲近哭泣的長鳴。或許當了兩三個月跟屁蟲的牠，潛在地把鴨性轉成鵝性，卻未想過別人從未真正地把牠當作同類看待過。

落單的白鴨最後找上了天鵝，似乎牠的理由是彼此都披著白氅。雖然天鵝看似容忍牠的追隨，但明顯地可看出那是一種高傲的施捨。我不清楚白鴨是否這次敏感多了，過沒幾天，我再也找不到牠的蹤影，只有那對天鵝擺著一副貴族的模樣在漸冷的水上悠遊。

猜不出白鴨能去哪，又能如何捱過凍人的冬。牠沒有候鳥的長翅可以長程遠翔，也沒有厚重的羽絨可以防冬。也猜不透當初牠是如何降臨在這方湖水。附近中餐館不少，只能祈禱牠別飛進哪一間烤爐，為人們添上一肚子的油水。

冬去春來，葉芽花苞依舊按時萌發，只是今年我再也不見那隻白鴨。湖水周遭依舊一片翠綠，但是那一幕白鴨無奈的悲鳴仍牽著我的惻惻之情。雁鵝是過客，綠頭鴨縱有再多秘密也是這湖水的過客，更遑論異鄉的我。在這對華洋皆不易敞開胸懷親近的愛荷華，我且掬一捧白鴨的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