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3/07/25 16:19:44瀏覽434|回應0|推薦5 | |
我半個月大的時候,精通給狗算命的顧瞎子來到村里,他手撫在我腦門上,沉吟了半天說:這狗傻。主人說它可是小狗崽里最機靈的呢。顧瞎子嘿嘿一聲,嘆了口氣,搖頭走了。那天夜里,偷狗的打死了大狗,把我們一窩小狗崽往麻袋里塞,我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偷狗的翻墻跑了,我破了嗓。過了些時日,主人的表侄女下鄉,看見我要討去養,主人說你挑別的吧,算命的說這狗傻,不會叫。她說長大就會了,就把我抱去城里了。
她成了我的主人,從此我就不自由了,每天被鎖在院子里,一點意思都沒有。只有夜晚,主人打開院門,讓我跑出去溜達,我比所有的狗都快,一竄就沒影了。她晚上睡覺前,會敲敲鐵門,走到路邊,喚我回家。我的耳朵極好,老遠就能聽到,然后飛一樣地跑回院子。我臥在小院如水的月色下,時常想起顧瞎子的話。沒人能懂顧瞎子的意思,但我懂。他看別的狗只消一搭一聞,看我卻足足花了一顆煙的功夫。想來我必是他見過的狗里最機靈、最矯捷的吧。可惜沒用,我的嗓子廢了。
看家的土狗,如果不會叫,就難再得到主人的垂憐。慢慢地,她開始沒那么喜歡我了,名字都沒給我取。她從不像鄰居姑娘照顧她家小京巴一樣拿勺子喂排骨湯和狗糧,只是把每天吃剩的菜湯和饅頭煮成一鍋,丟在院子里,然后喚聲“狗狗來吃”就走了。鄰居姑娘給她家小京巴穿花布衣服和鞋子,而我只能窩在院子走廊下的破柜子里,搭一條破毯子擋風。
我唯一有機會吃好的是那次生病,我連著幾天吃不下東西,瘦成皮包骨頭。第一天主人罵我不吃食,我嚼了一口,咽不下去。第二天她去街上買了狗糧,聞起來味道真不錯,但吃不下。她又買了雞肝、香腸和蛋糕。我咬了一口蛋糕,她以為我吃蛋糕,忙出門買了一大兜蛋糕回來,可我又不想吃了。這把她激怒了。她的脾氣向來不好,常在夜里默坐院中一聲不響,我伏在她腳邊思量顧瞎子的話,卻不知她在思量什么。院子里雜草肆無忌憚地蔓長,她從不去打理,好在也沒什么朋友來。孤來孤往的生活讓她怪癖易怒,她見我連好吃的都不吃,就懲罰我喝很苦湯,我不喝,她就拿掃帚嚇唬我,我還是不喝,她就撬開我的嘴往里灌。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是過了幾天竟然好了。但那些好吃的又都沒了,我還是只能吃殘羹剩菜。
后來,她爸爸從鄉下來城里和她一起住。老頭子很討厭,總挑我的毛病,罵我不會叫,罵我太金貴,他拍著我的腦袋說:“讓你看家吧,你不會叫。喂你吃食吧,你還挑。你挑啥呢?你就是鄉里的土狗娃子,要擱鄉里,能吃上紅薯就不錯啦!”可我吃的明明是剩菜殘羹啊,我從小到大一次狗糧都沒有吃過。我很生氣,趁主人不在,把老頭的拐棍踢到沙發底下,他駝背,彎不下腰,只能扶著墻挪到院子里上廁所。主人回來老頭告我的狀,主人就訓我。有次老頭出門,我探頭往外看,他使勁兒把門關上,鐵門夾到了我的腿,跛了三個星期。主人也不帶我去醫院,她說土狗皮實,慢慢就好了。
冬天越來越冷了,我還住在走廊下,跛腳還沒好透。昨天她大嬸來到家里,問我怎么不叫,主人說我不會叫。大嬸說:“這么大的狗不會叫,過年殺了吃得了。冬天吃狗肉驅寒辟邪,多好,留著也沒啥用!”我怒火中燒,跑去撕她的褲子,主人一把攔住我,把我吼開。我驚呆了。我原以為她會護著我,我們每天一起生活,我每天沿著門縫往外望她的身影,等她下班,每當她打開門,我就圍著她前跳后跳,搖著尾巴蹭她。現在,她卻對我沒有半點顧憐之情,任憑別人惡毒地詛咒我,卻不回應只言片語。想到鄰居小京巴,我心下寒意驟起,是的,我只是一條土狗。一條土狗如果不能叫,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被吃掉。人類就是這么庸俗,世界就是如此冰冷無情。
夜晚,大雪,我跑了出去。主人如往常一樣站在路邊喚我回來,我藏在離她不遠的拆遷房后,沒有出來。我不想再回家了,我寧愿在外邊流浪。寒夜的街道空無一人,四望盡白,她瑟瑟單衣站在路口一聲聲喚“狗狗、狗狗”。哼,我在她家待了這么久,連個名字都沒有,我不會再回去了。她喚了幾聲就轉身走了,這讓我有些驚詫。雖然沒打算回去,可我但愿她能多喚幾聲,結果她再次讓我心涼。我感到無比的寒冷,我拼命地奔跑,跑起來就沒那么冷了。跑到精疲力竭,我慢下步子,感到有點餓。我后悔沒在出來之前把一鍋菜湯吃干凈。我沿著路邊,翻檢一座座小垃圾堆找吃的。
我好像聽到了主人的聲音。這是幻覺吧,我真是沒出息的狗,肚子餓了一會兒就想回去了。我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我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還是聽到了主人的聲音。我看看四周,原來不知不覺地,我竟然在朝回家的方向走。我看見有人站在路口,那是主人。她又出來了,披了厚厚的羽絨服。那一瞬間,我很想跑近前蹭著她的褲腳跟她回家,可一轉念,想到惡毒的詛咒和她對我的辜負,又如錐心般痛。我徘徊無措,垂頭耷耳,凝望著路燈下她的影子。她沿街道走遠,路燈把她的影子拖長,再變淡,然后消失,再出現下一條影子。
雪越來越大了,我得找個地方躲雪。別人家門口我不敢去,只好瑟縮地走回自家門口,臥在屋檐下。院門已落了鎖,屋里燈卻未熄。我蜷縮在墻腳,想明天能向何處去,疲乏讓我生起困意,漸漸睡去。夢里聽見遠遠有腳步聲傳來,我知道是她回來,就躥起來跑了。我拐入院墻后邊,聽見門打開,又落上鎖。
雪在后半夜停了。我沿著街頭漫無目的地走,祈望能撿到吃的。我舔了幾口泔水剩汁,開始想念主人喂我的熱湯。天漸漸亮了,我有氣無力地伏在路旁,一輛摩托從我身后飛過,泥漿濺到我身上。我懶得動彈,摩托卻停了下來,我聞到了香噴噴的熱包子味兒。這是真的嗎,也許生在世上始終會有人愛憐吧。我起身向前,眼帶渴求地望著他。他友善地朝我笑笑,把包子扔了過來,我跳起來銜住,兩口吞了下去,太美味了。
他走過來,帶著興奮的眼神,手里拿著繩子!我料到不好,轉身疾奔,剛邁出兩步,一頭栽到地上,氣力全無。那人箍上我的嘴,用繩子勒緊我的脖子,雙手使勁。我感到一陣劇痛,然后一點點化成麻木,頓時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剎那,我感覺自己飛出了身體。我看見自己被那人塞進麻袋,扎緊,綁上摩托飛馳而去。
我看見自己出生的村莊,看見家家戶戶散出青煙的煙囪。我看見自己幼年奔走的小河邊,看見昨夜紛紛揚揚的雪灑落。我看見自己在主人家,她給我買了骨頭和香腸。我以為這是幻覺,可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清晰了,沒有骨頭,也沒有香腸,只有主人和她父親在說話。
主人說:“都怨我,昨天我嬸子說要把它殺了吃,它生氣去撕我嬸子褲腳,我吼了它,它氣跑了。它腿腳還沒好利索,還在生著氣,我不該吼它的。”
老頭說:“不怨你,這狗恁笨,哪能聽懂人說話。”
“它一點都不笨,精著呢。耳朵尖,鼻子靈,跑得也快。”
“精啥,生人來了也不叫。”
“它不是不會叫,是小時候嗓子叫壞了。”
老頭沉默了半天,說:“算了,別擔心,白天就該回來了,鄉下有的狗跑出去好幾天還能回來呢。”
“城里不比鄉下,快過年了,偷狗的多,它一整夜沒回來,我怕被人下藥了。”
“那也沒辦法,回來再討一條養吧。”
“不養了,太心疼人。”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主人什么都知道。我始終帶著偏見看待這個世界,以至于忘記了她的種種好。一生要消得多少誤解,才能迎來覺悟和珍惜,可為時已晚。我感到自己在一點點消散,在消散盡的最后一刻,我耳邊響起顧瞎子的話:這狗傻。聰明不是有機靈的頭腦,而是有一顆懂得顧念、眷戀和信任的不渝之心。
如果有來生,我不要再賭氣,不要再辜負。
|
|
( 心情隨筆|愛戀物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