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肇政為臺灣大河小說的催生者﹞

（一）《臺灣人三部曲》之誕生

鍾肇政完成《濁流三部曲》後，即著手撰寫以臺灣歷史為軸心的《臺灣人三部曲》，全書約八十萬字。在此之前，臺灣從來沒有過洶湧河流般流貫臺灣大地的大河小說。是以李喬說，鍾肇政是臺灣文學中，寫大河小說的開山鼻祖，這個位置沒人能夠取代。七○年代以後，李喬寫《寒夜三部曲》、東方白寫《浪淘沙》，都是在鍾肇政不斷鼓勵、提供發表園地之下催生完成的、以臺灣歷史為素材的大著作。自此「大河小說」儼然成為臺灣小說最重要的特色之一，也是值得臺灣文學史家再三玩味之處。

《臺灣人三部曲》包括《沉淪》、《滄溟行》與《插天山之歌》，鍾肇政說：「這部《臺灣人三部曲》，幾乎是我開始走上文學這條路的時候就想要寫的。」在《臺灣文學十講之八──小說創作種種（下）》，鍾肇政又云：「本來我很久就有一個想法，我要把臺灣被日本佔領的五十年代作為時代背景來寫一部很長很長的小說。」在與鍾理和通信時也提到：「我也曾在『臺灣人』的總題下計畫過三部作，……我們生為臺灣人，任何一個真有志文學的人都會想到這樣一部作品的。……臺灣人的史詩，終歸需要臺灣人來執筆的。」

《臺灣人三部曲》完成後，被讚譽為臺灣先民和土地的史詩，成為戰後新生代臺灣人認識臺灣歷史的啟蒙書，論者大都認為它是鍾肇政迄今為止最重要也最具典型的作品。葉石濤對《臺灣人三部曲》即多所稱揚：「雖然第三部還帶有一點自傳的味道，不過整體說來，它根據臺灣淪日五十年間歷史的發展，寫來客觀而理性，就其深度而言毫不愧為世界性的作品。」但這部巨著與另一部大河小說李喬《寒夜三部曲》，其時代背景都只寫到臺灣光復前後就停止，竟然未觸及「二二八」這個波瀾重疊、對臺灣影響深遠的大事件，不免令人遺憾。鍾肇政在寫給呂昱的信中，透露了原因：「寫光復後立即面臨的是一堵厚牆，我也還沒有良方去衝破它，這堵牆衝不破，光復後的臺灣只是一幕假象而已。這是身為『弱小』者的悲哀！」

（二）《寒夜三部曲》之誕生

後來，當李喬準備動筆寫《寒夜三部曲》時，鍾肇政便在信中多所期許，毫無私心的傾囊相授，提供其寶貴經驗：「《臺灣人三部曲》，在時間上是採取『點』，由這『點』而及該點之平面，第一部集中在日本人入臺之初的一短暫時間，往後第二部是採日據中葉一個時期，第三部則為日據末期的一段時間。……至於歷史性資料，我記得主要是靠那本臺灣史話。歷史的脈絡雖然必需緊緊把握住，但在作品中畢竟不算重要，因此我想那本臺灣史話已頗足應用。不知你對該書已細閱過未？請先造一個年代表，記年應西元、民前、民國、兼及大正、昭和等，看看有何不足之處，我當幫你儘可能找找。……你構思之際，最好也三部分開來，使成段落（獨立長篇），這樣比較好處分也。」此一文壇前輩風範，怎不令人感動！

李喬《寒夜三部曲》，九十餘萬字，這部臺灣淪日五十年為經，家族三代生活為緯的大河小說，依序是《寒夜》、《荒村》、《孤燈》，彭瑞金指出李喬此一大著「著重於闡發來到臺灣開疆拓土的漢移民，與臺灣這塊土地錯綜複雜的情感，強調他們對土地的情誼，也描述了土地對這些移民生死以之的密切關係，……《寒夜三部曲》赤裸地展示了強烈的本土回溯意願。」李喬也說，這是他平生最重要的一部書。而《寒夜三部曲》成書的點點滴滴，就一一記錄在李喬與鍾肇政的往來信簡之中。

鍾肇政早在一九六九年六月即鼓勵李喬集中精力於長篇小說創作：「不知吾弟計畫如何，我以為你此後應集中精力來從事長篇著作了，與其惶然於歲月之流逝，何若沉住氣，專心一志於著作。長稿是冒險，但是如果一直地怕冒險，實在也不是辦法，這個關終非闖不可。」到了一九七二年二月，李喬表示心中已有大致輪廓：「以我先母悲苦身世，與先父矛盾荒唐之生活為主構一長篇，一寫民前數年之臺灣，二寫民三十四年前之台灣，三寫光復初期，各二十萬字。」其間李喬也陸續向鍾肇政報告蒐集資料情形，以及寫作進度和所遭遇的瓶頸，鍾肇政則不斷寫信為他加油打氣。

此外，李喬更在致鍾肇政書簡也交代了：「1.《寒夜》第二部《荒村》，寫民十五、十六、十七間，文化協會與農民組合──之抗日為背景，重點還是荒村煙民之生活實況──此部資料未足，而且可能諸多顧慮。2.《寒夜》第三部《孤燈》，一寫光復前半年之窮困生活，二寫南洋一段死亡行軍，這一部心理準備，資料收集都已夠一長篇，且似有『不快寫，別人會先寫』的心理壓力，我有意提前寫。」李喬此一表白，這才讓人恍然大悟，何以《寒夜三部曲》第三部《孤燈》會先於第二部《荒村》完成。

（三）《浪淘沙》之誕生

如同李喬之寫《寒夜三部曲》，東方白超過一百三十萬字的《浪淘沙》，可以說也是在鍾肇政百般鼓勵下接生的。其創作過程以「嘔心瀝血」來形容，毫不為過，由東方白與鍾肇政的來往信簡當可得到印證。

《浪淘沙》以史詩的氣魄寫百年來臺灣三個家族的人事滄桑與悲歡離合，開啟臺灣大河小說先河的鍾肇政譽之為「歷史為證、鄉土為懷的雄渾磅礡的民族史詩」、「為臺灣文學，豎立了一座輝煌的金字塔」。當東方白透露，打算寫一部時間上從一八九六年日軍登陸北臺灣「澳底」，寫到二十世紀八○年代，空間則跨越臺灣、日本、中國大陸、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緬甸、美國、加拿大的小說巨構，鍾肇政立即激勵他：「你這部龐大的作品一定要寫，要完成，為我們的歷史做一個見證。我相信這會是部極有價值的書。」並且立即提供寫作意見：「這部作品如果篇幅會太長，希望能寫成三部曲的方式，（四部曲亦無妨）每部有獨立的格局，而全部有其連貫性。」也不吝指出對於《浪淘沙》第一部《浪》在敘事觀點與故事情節安排上的缺失，擔心東方白寫到小說的日據時期，會遇到太多的困難。但為了讓東方白安心，鍾肇政保證說：「你這部長稿，當然可以放手去寫，兩年三年都無妨。台文也必不垮。」

事實上，《浪淘沙》於一九八○年三月動筆，其間東方白曾經因病中輟寫作，直至一九八九年十月終於脫稿。甚至《浪淘沙》的發表過程也是歷經波折，如果沒有鍾肇政在背後大力支持，不斷寫信激發東方白的寫作鬥志，《浪淘沙》這部劃時代巨構能否完成，實在不無疑問！

總之，經由鍾肇政相關書簡，我們得以探知臺灣大河小說《臺灣人三部曲》、《寒夜三部曲》和《浪淘沙》誕生的過程，可謂饒富意義。※

【註】：

本文參閱之鍾肇政相關書簡，包括鍾肇政與東方白通信的《臺灣文學兩地書》（臺北：前衛，1993年2月臺灣版）、鍾肇政與李喬通信的《情深書簡》（《鍾肇政全集》之二十五，桃園縣文化局，2002年11月初版）、鍾肇政與呂昱通信的《情摯書簡》（《鍾肇政全集》之二十七，桃園縣文化局，2002年1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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