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在時代前端

二十世紀是女性的世紀，隨著教育全面普及，女作家隊伍的成長最為可觀，而榮獲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小說家多麗斯‧雷莘（Doris Lessing，1919 -2013）堪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雷莘是多產作家，寫作文類包括小說、詩、戲劇及社會、政治評論，以長篇小說數量最多，有十餘部，且頗具深度及廣度。最負盛名的是《金色筆記》和「暴力孩童」小說系列，尤其《金色筆記》關注女作家安娜‧吳芙經驗的各層面及其外在世界，透過四本筆記本記錄下來，經由不同的形式展現經驗的支離破碎，開創史詩般的格局和小說藝術技巧，更被視為婦女運動的先驅。實則雷莘極不喜歡評論者將她歸為「女性主義」這一類，因為她注重的是人類整體的問題。其於一九七○年代以後問世的短篇小說，內容豐富多元，深受好評，作品主題包括殖民主義、種族歧視、女性主義、政治、戰爭、社會福利、醫療、教育、藝術、成長過程、精神分裂、夢、宗教神秘思想等，顯示她關心社會、政治乃至人類的命運，特別是她向來走在時代前端，遠於人們熱烈討論這些問題之前，雷莘早已在作品中予以反映，比如她三、四十年前的短篇小說〈老婦與貓〉，即觸及工業化社會的獨居老人問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讀之，依然心有戚戚焉。

（二）同病相憐

在〈老婦與貓〉中，雷莘像是一位對寒冬、貓的溫暖和人的頑抗都有深切體會的社會主義者，生動地描寫了人與動物之間那種不同尋常的關係，讀來感動良深。

〈老婦與貓〉寫一位吉普賽血統的老婦人「賀蒂」，年輕時丰姿綽約，丈夫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久因病去世，四個子女各自成家，中年婦人一度擔任售貨店員，後則改做中古衣買賣，然因行為變得怪異，住所髒亂不堪，鄰居逐漸拒絕與之來往，困窘的子女也都離開她。孤家寡人的老婦獨居倫敦的公寓，年已七旬，僅有一個女兒曾寄聖誕卡給她，她只好跟收養的一隻既醜又病的流浪貓「提比」相依為命。因造成居家環境髒亂，養動物的法規將嚴厲執行，賀蒂不肯「消滅」貓咪，便獨自帶著老貓離開住了三十年的小公寓，搬到貧民窟一間老房子，跟數個老女士同住。當老舊社區推動更新，房子面臨拆除改建，賀蒂執意不肯捨棄同病相憐的老貓，因此放棄社服人員安排的養老院及養老金，拒絕社會體制，另覓一間無人居住的破屋暫時棲身，跟貓兒相濡以沫，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彷如在叢林一般。漸漸地，老婦人失去應付生活的能力，連不離不棄的老貓叼回來的野鴿子也無法吃了。最後，老婦人跟其他流浪漢一樣，熬不過嚴寒的冬天而死去，直到發出屍臭才被政府人員發現。老貓提比失去倚靠，無人肯收留，只好加入墓地的流浪貓群。未久，待人友善的提比遭環保官員緝捕，年輕一些的貓可能會有新家，可是牠太老了，身上又有味道，毛也亂七八糟，於是難逃「安樂死」的命運。

（三）批判社會福利制度

多麗思‧雷莘和女兒都愛貓成癡，她曾著有小說《特別的貓》，在扉頁題道：「獻給我樂與貓族共同生活的女兒珍‧威茲登。」該書寫出貓迷人而難以捉摸的性格，及其獨特、動人的世界。是以萊辛將貓咪融入小說題材，寫出〈老婦與貓〉，並不令人感到意外。

〈老婦與貓〉是一闋獨居老人的悲歌，讀之令人鼻酸。雷莘首先注意到，高度工業化之後，傳統家庭倫理與結構一一瓦解，社會必然面臨到獨居老人問題。〈老婦與貓〉嚴厲批判社會福利制度之缺乏人性，這樣一位孤苦無依的老婦人，終究抵抗不了血液中吉普賽人不落地生根的野性呼喚，縱然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至死都還有其獨立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然而重表面形式、僵化的社會福利制度，罔顧有情世界，亦即老婦人多年來和老貓難以割捨的感情，現存體制拒絕接受老婦的貓，迫使老婦索性自我放逐，變成全職的流浪者，就在被社會遺棄的同時，她也輕蔑地遺棄了社會。

那些所謂「真正的公民」，美其名是為了追求社會進步，積極清除社會上的「垃圾」——貧民窟、孤寡老人、野貓等，卻不知反省，怎麼會有這些「垃圾」的存在？在這世界上，曾經無私地給與老婦人溫暖的，只有那隻貓，於是老婦人回贈貓以性命。當公權力再度下達驅趕命令，老婦人冥頑迎向流浪者的命運終站──疾病與死亡，造成這樣一個社會邊緣人的慘痛悲劇。緊接著，老婦人的死令原本懷著愛與希望的老貓失去最後一個家，終遭「人道毀滅」的惡意對待，怎不感慨！小說中，老貓「提比」和老婦人「賀蒂」經常吃鴿子裹腹，偏偏「鴿子」是和平的象徵，雷莘無疑藉此對公理正義與和平的喪失，表達深沉的抗議與諷刺。

（四）家庭問題的控訴

此外，具有社會主義理想傾向的雷莘，透過〈老婦與貓〉，呈現工業化社會遺棄老人的家庭問題。老婦人有四個子女，茹苦含辛將他們扶養長大，各自成家立業後，對母親卻不聞不問，其中僅有一個女兒曾寄聖誕卡給她，老婦人一直珍藏著，重病時，她在破布堆裡找出這張賀卡，對著賀卡憤怒地埋怨子女們：「我曾是你們的好母親。」大聲吶喊：「我從來沒有讓你們欠缺過什麼東西，從來沒有！小時候，你們總是擁有最好的東西！你們可以問任何人，去吧，去問他們吧！」試問，還有什麼比這般淒苦的控訴更令人心痛呢？為什麼年邁多病的母親在最需要子女關懷時，子女們卻袖手旁觀，如此冷漠無情，原因何在？可惜小說作者只是呈現問題，並未進一步探討答案。

由〈老婦與貓〉觀之，多麗思‧雷莘的人生經驗豐富，對老婦「賀蒂」外在與內心的描寫都細膩深刻，其藝術成就普遍贏得肯定。足見雷辛不只是一個能夠觸碰到讀者內心深處的女性書寫者，其寫作所觸及、關懷的社會層面亦相當廣泛，的確有別於一般女性作家，毋怪乎有人替她打抱不平，認為這諾貝爾文學獎似乎來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