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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如何制定一個成功的加盟計劃? 新竹日日禾日加盟說明會 潘恩餐飲連鎖加盟創業食品安全管理
2023/03/29 05:42:53瀏覽62|回應0|推薦0

餐飲加盟創業:風險與機遇並存

瞭解餐飲加盟的風險與機遇

餐飲加盟是一種流行的創業方式,它將食品與商業結合在一起,提供給消費者更高品質、更方便和更多樣化的選擇。

但是,餐飲加盟創業並不是輕鬆的事情。在餐飲加盟創業中,風險與機遇並存,要想取得成功,需要有正確的思路和策略。

一方面,餐飲加盟創業具有很高的風險性。例如,新店鋪在開業之初,面臨著客源、口碑、銷售等問題。

如果管理不善,可能會導致餐飲加盟企業面臨虧損的風險。 另一方面,餐飲加盟創業也具有很高的機遇性。

加盟品牌通常已經經過市場驗證和品牌建設,提供給創業者完整的運營模式和支援,同時還具備品牌知名度和市場認可度。

以下是一個簡單的表格,用於對比餐飲加盟的市場競爭風險和法律風險:

風險類型市場競爭風險法律風險
風險細節行業競爭激烈,容易受到同行業和其他行業的競爭影響。餐飲加盟涉及到的法律和規定問題較多,如食品安全、環境保護、消費者保護等方面。
影響因素競爭對手數量和水準,消費者需求和偏好,地理位置和環境因素等。法規和政策變化、不遵守相關法規、環保和安全問題等。
可能的風險影響新店鋪營業額和利潤下降,難以回收成本或盈利。面臨各種罰款、投訴和訴訟等風險。
風險控制措施選擇有特色、有競爭力的品牌和切入點,制定差異化的銷售策略。遵守相關法規,定期進行安全、環保和衛生檢查,與律師或法務人員合作管理。

控制成本的建議

對於餐飲加盟創業者來說,控制成本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是一些控制成本的建議:

1. 合理規劃開支:在開業前需要仔細規劃每個階段的開支,從人力成本、裝修費用到日常運營費用等方面全面考慮。

2. 降低原材料成本:合理選購、減少浪費、優化庫存管理等方式可以降低原材料成本。

3. 提高人效:優化員工工作流程和提高工作效率,可以減少人力成本和提高服務品質。

4. 加強管理和監控:建立科學的管理體系和監控機制,能夠有效避免損失和浪費。

如何選擇優秀的餐飲加盟項目?5個注意重點教你選對品牌

  1. 品牌的知名度和美譽度:選擇一家有良好品牌聲譽的餐飲加盟項目,可以大大減少創業者的行銷成本和風險。
  2. 加盟成本和回報率:瞭解加盟項目的各種成本,如加盟費、保證金、裝修費等,以及項目預期回報率,有助於創業者做出明智的決策。
  3. 產品和服務的品質和口感:美味、新鮮和高品質的產品和服務是吸引顧客的關鍵。選擇一家品質可靠的加盟項目,有助於創業者更好地滿足顧客的需求。
  4. 支援和服務:選擇一家提供全方位支援和服務的加盟專案,包括開店指導、培訓支持、行銷策略、技術支持等,可以幫助創業者更快地適應市場並取得成功。
  5. 市場前景和趨勢:瞭解市場發展趨勢和行業前景,有助於創業者在選擇加盟項目時更有遠見和戰略性。在市場需求潛力大的行業選擇加盟項目,有助於創業者更好地抓住商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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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輝煌的波馬  ——獻給我的導師翁獨健先生  風掠過松樹林子的梢頭,林子上空便一處接一處地響起了錚錚的弦音。云杉和塔松都輕盈地搖曳起來,撫著天山的前麓。山前的襟麓草原一派鵝綠,溫柔地微微起伏著,直到舒展在模糊的遠處,又悄無聲息地沒入特克斯河的暮色。我順著這片向下傾斜的鵝綠色草地走。每天傍晚時分,當我順著這片明亮的草地向下走去時。都覺得心里滿是奇異的喜悅。長風在天上,在松林梢尖悅耳地響著,那里顏色藍蒙蒙的那么神秘。我幾乎忘了阿迪亞,更忘了碎娃子。有時我的甩動的手觸著黑狗毛茸茸的腦門,可是我想不起來這是它。藍蒙蒙的林子梢尖上次第漾流著一股尖銳的音響,像是琴上的弦被一根接一根地重重撥開。滿眼的鵝黃嫩綠流溢著,沉重混沌地伸向前方的特克斯河谷。我們總是這么走著,從冰峰聳立的天山長峽里出來,順著明亮亮的嫩草地朝家走,看著阿迪亞和碎娃子甩著小手的笨樣子,我總覺得我一直就是這么走著的。眼睛太空闊,轉著脖子也看不完這些藍梢的松林、綠綠的前麓、渾濁的河谷。我不轉著脖子看,我只是呆呆地盯著前方,眼睛里茫然模糊,心里卻看見了特克斯雄渾的暮靄、向前方和兩翼溫柔地流動的山前草地、身后那愈來愈遠的崢嶸冰冷的天山。  我醒了一般突然喘了一口氣。  我停住腳望了望阿迪亞和碎娃子,于是我禁不住笑出了聲。他們倆哧哧地喘著,一聲不吭地正走得兇。一樣地挺著鼓鼓的小圓肚皮,一樣地撅著油黑的小硬屁股。我看見四只小臟腳丫已經給牧草染綠了,肚皮下面的兩只小雀雀沾著泥。阿迪亞神色匆匆,碎娃子滿臉嚴肅。他倆急急地甩著小手,活像兩只精赤的直立著趕路的雪雞。黑狗輕提四腳,一探一探的毛蓬蓬的頭正巧和他們倆的腦袋一般高。看見我停住腳步,他倆就互相嘰咕了一句話,他倆的話我聽不懂。接著,他倆就急匆匆地擦著我走到前頭,甩著的小手好像不耐煩地碰著了我。  他們急著回家呢,我想,快要落日啦。  阿迪亞滿頭稀薄的黃毛在陽光照射下透明了。穿過那片黃黃的透明,我仿佛看見他那顆急匆匆晃動的小腦袋。然后是一根黑油油的臟脖頸,連著他的可笑的直立的雪雞般的小身子。你披著的是件什么呀?蓑衣還是草簾子呢?藍顏色還是紅顏色呢?也許還不能算什么衣服,不能算厄魯特人的無鑲邊的袍子。你身上披著的那飄飄的襤褸片片只能叫做“阿迪亞服”。我從背后望著阿迪亞,心里一陣陣地涌漲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阿迪亞卻不理會我。阿迪亞挺著他黑亮亮圓滾滾的小肚子,那小肚皮下面連著的兩根細細的小黑腿正在從濃草里唰唰地劃過。天色迅速地暗著,阿迪亞心里急了,我很清楚他是為了一碗奶子泡的炸面塊焦急。  碎娃子和阿迪亞長得齊齊的一般高。碎娃子的臟污的小臉上長著一對品亮的眼睛。他干脆赤條條、裸著小搓板骨和兩瓣黑得脫皮的小屁股。可是他戴著一頂白帽子。他那帽子被天山里的草漿、被山峽里渾黃的雪水、被田野里黑土壤的泥巴染得失了本色。陽光烤著碎娃子那兩只小黑肩頭,可是我知道碎娃子不會覺得烤燙;天山的襟麓上正飄來寒涼的暮氣,涼暮正在這片夕陽染得一派金黃的草地上悄悄彌漫。碎娃子不會理睬天氣。碎娃子也正急急地甩開被草漿沾得綠糊糊的小腿桿,拼命地朝波馬走。中午,碎娃子家架起了爐灶火,說是要烤鍋盔吃;碎娃子盼那鍋盔的焦香味已經盼得紅眼了。  我覺得背后的冰峰還在無聲地穩穩地退著,退得離我們愈來愈遠。松杉林的梢尖上那銳利的錚錚聲還在一下下撥響,我看不見,所以我不知道究竟是空中的鳳撥響了松林的梢尖;還是松林用梢尖撥響了空中的風。它們都是藍色的,我想道。出山以后視野突然間開闊了,在我眼前,嫩綠的柔軟草灘像是從山口里一瀉而出。它一瀉而出,溶進黃燦燦的陽光里,金黃奪目地向兩裾散開,一直擴展到前方依稀可辨的波馬。  這是人間么,我暗中在默默地想。或者,這是今世么?每逢來到天山深處,每當我在夏季里回到波馬,我總是抑止不住這種胡思亂想。天山太美了。我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天山里的波馬呢,我努力打斷了自己的思路。波馬是天山的中核。波馬有多美麗,應該是我們自己獨有的一個秘密。我自從干上水文這一行以來,年年夏天都往波馬跑,我發覺我已經悄悄地把波馬看成是自己私有的世界了。  阿迪亞和碎娃子突然扭成了一團。在耀眼的陽光里,兩個黑亮的小肉體糾纏著在絨毯般的濃草里滾。他倆兇狠地捶著對方的背,口齒不清地咒罵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一驚:打起來啦,這兩個小崽子!我三步兩步沖過一灘藍綠的長草,在捉住他倆的那一剎那我摔倒了。  阿迪亞瞪著一對牛犢似的圓眼睛叫嚷著,尖嗓子嗷嗷地喊出一些什么。  碎娃子頭上的臟白帽歪扣著,他鼓著小黑臉蛋,不依不饒地吼出一些更怪的詞。  我聽不懂。我沒有辦法,只好揪住他們的耳朵,一手揪住一只,把這兩個剛三歲就想稱霸天山的小泥鰍從草地上揪得站起來。我又掀起阿迪亞屁股上的布縷縷,扳過碎娃子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腚溝,毫不客氣地一人揍了一掌。  兩個小黑鬼怒氣沖沖地往前走。  我喘了一口氣,跟上了他們。我看見已經降得很低的太陽從西側掃來一道金黃的光帶,兩個小家伙在光里浴著,變成了兩只正在神氣地直立行走的旱獺。金黃燦燦的小旱獺翹首挺胸,劃過濃密的山麓上的牧草,急不可待又怒氣沖沖地走著。前面波馬的木橋已經顯出了一個模糊的拱影。  兩個小家伙突然飛跑起來,精光的腳丫啪啪地濺著取過土的洼地里的積水。圓木疊成的拱橋慢騰騰地扭轉著,漸漸露出它的側面。一間泥屋和一頂三角氈帳篷也悄無聲息地從地面下一點點升起。阿迪亞啪地摔倒在水洼里,我看見碎娃子扯住他的衣領幫他站了起來。兩個小黑孩不停聲地哇哇嚷著,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那間泥屋和那頂黑帳篷還在穩穩地上升,漸漸地軀體露出地面。大橋還在旋轉,顯現出一個汽車彈簧般的側影。碎娃子沖上那高高的地面,阿迪亞踢著滾落的礫石。他們突然分開,各自朝三角形的黑氈帳篷和泥糊的地窩小屋沖去。炊煙橫掃著彌漫過來,灰白柔和的炊煙像紗像霧,把兩個三歲的小黑孩子淹沒在一片渾白之中。  波馬的太陽就要沉沒了。  木橋還沒有腐朽。我拍著一根根粗糙的松木桿,下到河灘去查水文數據。其實用不著天天檢查,埋在水池的測桿只不過是擺擺樣子。天山的雨季還沒有來呢,翻騰的河水這時候酷似一堆堆亂撞的碧玉。這不是大山洪,我想著,還是瞟了一眼。就在這時我看見了碎爺正在洗。我隨手把測標上的數據寫在記錄夾上,然后踩著石頭打算離開河灘。我看見碎爺的那一瞬好像意識到:我記錄的時候只是順手寫了些什么,我可能寫的并不是測桿上的數字。我只顧著向碎爺招呼:  “碎爺,洗洗么?”  碎爺慌忙站起身來。我看見他踉蹌了一下,一只腳濺進雪花般的河水里。“莫慌!您老人家莫慌!”我忙喊著,埋怨自己礙了碎爺的事。  “娃娃們,我給捉回來啦。”我搭訕說。  “唔個碎娃哩。”老漢慨嘆道。我聽不懂碎爺的甘肅土話。我只是知道碎爺正在就著冰冷的雪山水“洗”呢。碎爺其實和他那寶貝孫子一樣。碎娃子迷上了荒荒的天山,碎爺迷上了這般沖騰宣泄的雪水。  碎爺恭恭敬敬地站著,我看得出他是在等著我走。他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腳動也不動地插在冰水里,碧綠的冰水沖漩而來,在那只腳桿上撞成粉粉的雪花。碎爺的臉龐是一張樸直誠實的臉龐,我從這張臉龐上看到了一絲警覺。我不敢再打攪了,于是我一下子跳上了岸。  “您忙吧,碎爺,我走啦。”我慌忙道著別,離開了河岸。  濃白的晚炊飄漾在河岸上。這里是波馬,正對著天山大坂的山口,松樹桿打成的木橋架在雪水河最窄的這個峭岸上,一條路從這橋上背著各奔前程,守橋的是兩戶人家——碎爺家住一間半地穴式的泥棚屋;巴憎阿爸家住一頂黑氈蒙成的三角形帳篷。這就是波馬,天山最腹心處的小地方波馬。在這里再也看不見別的人家,看不見一群牛羊。四方各有上千里的遼闊視野里,除了雪山、松林、山麓草原、冰融的河水、涌來的白云之外,什么也沒有了。哦,還有我。但我只是每年夏季來監測一次水情,順便檢查一下橋架。我來的時候順便住在這兩家,可惜的是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我在巴僧阿爸門口的拴馬樁前坐了下來。我舒了一口氣,把記錄好的水文觀測本扔在草地上。巴僧阿爸褪下了兩條袖管,像西藏人一樣把它系在腰間。巴僧阿爸的赤膊上汗珠滾滾,一些硬腱子肉在赤裸又松弛的皮膚下游著跳著,像罩在薄薄銅皮下的一些小魚。  “阿莫爾賽汗擺努?”  我用我會說的這么半句蒙語向他問好。巴僧阿爸立即興致勃勃地回答了長長一串。我望著他那身銅皮般的干硬皮膚,我不能想象這身皺巴的銅皮真的是人的皮膚。在夕陽之中,巴僧阿爸起勁地用一把銼打磨著拴馬樁,松木的嗆鼻香味在空氣中郁結不散。他銼著、磨著,可能是浮想聯翩地用那柄銼在木樁上弄出一些奇怪的紋道。巴僧阿爸又用胳臂磨蹭那粗糙的紋道。他彎過手肘,吭吭地喘著粗氣,肘部的皮膚里突出一個嚇人的骨節頭。他用小臂外側嗤嗤地打磨銼過的木頭。吭!吭!他倔強地喘著,那拴馬樁漸漸呈現出一層黯淡油亮的光澤。  波馬也漸漸涼爽了。  太陽又離西方天際的山影近了一分。  碎娃子咬著一塊香脆的鍋盔,嘴里咯吧咯吧地響著。他一邊嚼著,一邊挺著黑亮的肚皮走向帳篷,沾滿泥巴的小雀雀翹著,一副神氣相。  阿迪亞端著一只黃楊木碗,從帳篷里鉆了出來。他的襤褸索索的小袍子在風里飄著,像一個破爛的披風。他很小心地捧著自己的木碗,但碗里熱騰騰的牛奶還是不斷濺灑出來。他扭動著小屁股朝前走去,嘴里咕嘻不清地發出一些響聲,不知是舔著奶皮子還是在發饞。  兩個小黑孩各自挺著肚皮,站在傍晚的草地上,你啄一下我舔一下,互相吃著朋友的飲食。我伏在草地上看著他倆,看得津津有味。阿迪亞一塊塊從碎娃子手里掰下鍋盔焦黃的硬邊兒,填進嘴里細細地咀嚼。碎娃子探出細細的黑脖子,小口小口地喝著阿迪亞捧著的奶。就在這時炊煙散盡了,這邊的帳篷和那邊的泥屋都響起了清脆的鍋勺碗盞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一看,碎爺晃晃悠悠地從河岸那兒走回來了。他朝我笑笑,也朝巴僧阿爸笑笑。巴僧老頭也打磨夠了他的拴馬樁,滿意地叉腰站著,銅皮般的皮膚上汗水滴滴。  要吃晚飯啦,我想。  兩家人都在門口的草地上吃飯。碎娃子、阿迪亞和我三個人都左右亂抓地吃兩家。巴僧阿爸和碎爺則端坐在各自的門口,默默地吃著自己的奶子泡“包爾撒克”和烤得焦脆的鍋盔。我覺得兩個老漢吃飯的姿勢很相像,最相像的是他倆的嘴巴踏著一個拍子,同時同步地一嚼一嚼。有一塊黑云朵,不,它又變成一條黑云絲,遮住了將沉的落日,四野里的山巒和草灘藍藍地黯淡了。原野和波馬四外的世界都靜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藍的暮靄中,綿綿遠去的天山峰巒伏隱了,變成一長排崢嶸的雕塑。遠方特克斯河谷首先沒入暗闇,那條蕩漾的乳白色消失了。已經聽不見松林梢頭上掠響的那一絲銳烈悅耳的風了。  我知道碎爺隱瞞的事情。去年我捎來那張平反安撫的通知信時,碎爺仍然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吾個事,吾個嘛,不,不。”他搖頭時眼睛陷得很深,陷在眼凹里的一塊陰影里。他安詳得讓人驚訝,他拂了拂身上的碎褂子,就慢騰騰地走向木橋。木橋那兒的河水正驚天動地地掀撞著雷一般的浪濤,大堆大堆的光滑綠冰急速滑下,在河石和橋樁上撞成粉碎的雪沫。他朝那橋走去,根本不理睬我手里的那塊紙片。我拿著那塊紙片不知所措。去年夏天波馬下來了洪水,囂天的狂濤猛沖猛撞地攻打木橋,在橋下面撞擊起硝煙般的大團雪霧。碎爺該是甘肅的阿訇,五八年正念著經就被一根麻繩拴到了獄里。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人氏,甘肅那么好的地方他還沒福氣去浪一浪。碎爺該是住了三年獄,后來轉成勞改時逃來新疆隱匿;但是碎爺說他是青海的金客子,淘金子追金脈,順南疆的阿爾金山來到了北疆。我把那張紙片塞進他的泥屋里不管了,可是他把那紙片又拋進泛濫的河水里沖走了。碎爺吃鍋盔已經顯得牙齒不便,碎爺吃鍋盔時用手掌在嘴邊上捧著,把捧住的渣渣填進嘴里以后,碎爺總是閉緊嘴,再閉上眼皮,兩腮一動一動地慢慢地嚼。碎爺閉上眼皮嚼著鍋盔渣的時候,臉上千千萬萬的皺紋會舒展開來,舒展成一種幸福的表情。天山曠野的景色在那時悄悄圍住碎爺,我在那時看見天山曠野的景色都滲著、混著變成了蒼蒼茫茫的一片。  碎爺搬過一只焦黃的大鍋盔。碎爺把那只大鍋盔擺在我面前,然后蹲下來。暮色愈來愈重,那輪落日正在黑云絲絲里潛行。碎爺用力搬牢那只白面鍋盔,使勁一折把它掰成個半圓扇。碎爺喘吁吁的,銀胡須在他紅紅的臉膛上亂顫。碎爺又用力一折,再一折,鍋盔整整齊齊地被掰成了四半。“呶,吾個,吃唦,”他朝我推著,烤熟的發面的香味撲鼻而來。“呶,吃唦”,他催促著。  我毫無辦法。我知道我哪怕已經撐得半死也要再掰上吃。黃焦焦圓滾滾的一個大鍋盔已經為我掰碎,掰碎的鍋盔再不好存放了。碎爺根本不承認甘肅的那些事,碎爺根本不過問那張白紙上的事。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掂起一角香噴噴的鍋盔。于是碎爺又回到他的老位置上盤腿坐好,細細地咀嚼起來。他用一只枯瘦的大手捧在嘴邊,把灑落的渣渣填進嘴,以后,我看見他閉上眼,臉上就浮現出一種幸福的表情。  巴僧阿爸靠著他的三角黑包,一碗棕色的奶茶擺在他腳邊。他看見我瞥見他時,就咧嘴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他笑的時候,眼睛就瞇成了細細一條縫。巴僧阿爸放心大膽地敞胸露乳,古銅皮似的皮膚下浮出一個被奶茶灌得圓鼓鼓的肚子。黯淡的、已經像水一樣柔和的陽光抹在巴僧阿爸的鼓肚皮上,我覺得我像是看見了一只銅鼓,看見了一只年深歲久、已經生銹的騎士的銅兜鍪。  波馬是巴僧阿爸土生土長的故鄉。我估計巴僧阿爸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波馬。我為自己學不會他們厄魯特人的話討厭自己,因為巴僧阿爸會講哈薩克語、維吾爾語、柯爾克孜語,但就是不會講倒霉的漢話。巴僧阿爸這一生打獵放牧伐木作戰什么都干過,但是沒有離開過波馬。我望著波馬迷人的晚色,我心里滿是理解的心情。當然不能離開,這樣的地方,像波馬這樣的地方,一旦找到了,誰會舍得離開呢。  巴僧阿爸又把我面前的大碗斟滿。天山里的厄魯特人也像哈薩克人一樣用大碗喝奶茶。奶茶又燙又咸,在我渾身的血管中驅趕著勞累。我喝得滿頭大汗。我望望巴僧阿爸,巴僧阿爸也喝得汗流浹背。他望著我開心地咧開嘴笑了,笑得古銅色的臉上瞇出了兩條細縫。巴僧家有一頭乳牛,有一條黑狗,但是沒有馬,只有拴馬樁。巴僧阿爸對他的那根拴馬樁充滿感情,無論任何時候,只要他走過那根刻著圖案花紋的木樁,他都要慨嘆般撫摸它一下。“奧,奧,塔奧呀。”阿爸用手指著我面前的大海碗。我知道這話的意思準是“喝,喝,你喝呀。”我捧起碗,咕嘟嘟地長飲一氣,又咬了一口香噴噴的鍋盔。嘿,我心里怪好笑地想,大胖子和摔跤的壯漢就是這樣誕生的。兩個老人夾著你逼你吃,吃飽了還要逼你吃,怎么能不吃成胖子呢。  巴僧阿爸醉了一般,搖晃著站了起來,又搖晃著走了過來。我想欠身接過他手里的大茶壺時,他朝我做了個恐嚇的手勢。我半跪著身,看著巴僧阿爸又把我的海碗斟滿,我下決心吃炸了肚子也要陪他們吃到底了。  巴僧阿爸順手摟住那棵打磨得又滑又亮的雕花木樁。笨拙又溫柔地撫著木樁頭上的花紋,像只大棕熊在撫摸自己的熊娃一樣。是啊,沒有馬,我同情地想。我企圖從那根光滑的雕花木樁子中看見一匹漂亮的駿馬。可是我沒有看見。也許阿爸看見啦,我想。正在這時突然有一抹紅色顯現在那根雕花木樁上。我吃驚地一抬頭,看見了——波馬的日落。  天地間萬物都鍍上了一片金紅。  波馬的太陽正在鮮艷的紅霞中沉沒。  碎娃子驚奇地停止了玩耍。他撅著黑亮的光屁股,向前邁了一步,浴進了那紅艷得難以相信的霞光里。鍍紅的草地上挺著肚皮站著一個赤裸的嬰孩。這嬰孩渾身火紅,頭頂上那小白帽子像是一塊燃著火苗的旗。  阿迪亞發出一聲歡叫,他拽拽一身襤褸的紅布條,赤紅的小腳丫踩著燃紅的草地,無聲無息地走向他的伙伴。長風從遠方、從夕陽莊嚴沉沒的天際直直吹來,阿迪亞身上的火焰抖閃著,時明時暗地變幻著。  波馬剎那間陌生了。我認識的那個天山腹地里的波馬不是這樣。我突然覺得恐怖。我緊張地環顧四周,只見峻峭的冰峰變成了熔紅的劍,山巒變成了蔓延的火,草原變成了鮮紅波涌的一片大海。我又覺得歡欣,覺得我的這雙眼睛正注視著一個莊嚴輝煌的什么。我靜靜地坐了起來,雙手摟緊自己的膝蓋。我的心里似乎也流進了那燃燒的紅霞,它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燒得兇猛。一天難道就是這樣結束么?草原變幻的大畫,巡視著草原和天山的太陽,還有生機勃勃的萬物,難道就是這樣終止么?  在一片紅彤的天山心腹的中心,兩家人和一座橋組成的波馬在這一刻間燃燒起來。半埋在草灘里的那間歪斜的泥糊屋像是一只燒熾了的紅巖。尖尖翹著的那頂三角氈帳篷變成了一柄火苗竄起的火傘。河床里奔走著濃紅的熔漿,松木橋像燒掉了妝飾的灼灼鋼骨。兩個三歲的孩子驚奇地站住了,舒服欣喜地伸展著他們纖細的掛著霞火的手臂,像兩塊燒得發紅的石塊,像兩只誤入了火海的旱獺。兩位長者凝視屏息地坐著,倚著他們各自的家。我猜他們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燃燒熔化,因為他們的前胸上也鮮艷地鍍著金紅的霞焰。這是人間么?我激動得痛苦難忍。這是今世么?我覺得我簡直發瘋般盯著望著這一切,好像我要用眼睛吞掉這瞬間出現的陌生波馬。它馬上就會消失的,我難過地想。  紅醉的殘日已經完全沉沒了。  巴僧阿爸突然引吭高歌。阿爸唱歌的姿勢很有意思:他盤定雙腿坐在自家的黑三角包前,雙手按膝,身子卻前俯后仰地劇烈地大搖大晃。他時而低頭,時而下巴朝天,嘶啞遼遠地唱起了一支長調。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嗬依……”巴僧阿爸的這支歌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我只是在波馬聽了這么多遍。古歌《阿睦爾撒納》是厄魯特人的英雄頌,也是公認的反叛之歌。在伊犁、在烏蘇、在烏魯木齊,我從未聽到任何一個人敢唱這支歌子,——然而這里是波馬。巴僧阿爸不讀報,巴僧阿爸不理睬外面對他這位不沾親的遠祖的閑話,巴僧阿爸在波馬唱什么也沒有人管。這首歌我聽得太熱了,所以我已經懂了幾句:  “阿睦爾……撒納……嗨依喲……  命里平安的……英雄……嗬依……”  巴僧阿爸唱得如癡如醉,半個天空中燃遍的紅光被他的久久拖著的長腔漸漸送走。巴僧阿爸端坐著,撐著雙膝的兩只手上又漸漸恢復著古銅色。歌聲又尖又粗,又細又厚,在紅霞收褪著的青空上激烈地起伏飛翔。我看見阿爸凝視著那夕照美景的一對眼睛里,隱約閃露著一種沉重的憂傷。美麗的紅霞就要消失啦,我想,它真的只出現了一瞬間就要消失啦。巴僧阿爸,用頌歌送別了天空中的烈火。他看著紅霞褪去的時候,一定想到了阿睦爾撒納的命運,也許還想到了自己生命的垂暮。我心里突然一怔,感到我這次可沒有白來一趟,我在波馬看到了一個終止。  這時有一陣音樂不易察覺地浮現了。它緩緩如訴說,沙啞又動人、重負和悲憤中流行著一股——我仔細地聽著——希望和祈念。一瀉千里的雪山冰河陡然肅穆了;最后的、黑暗來臨之前的青色的明亮中突然呈現出一派神圣。草潮開始激動地搖曳,流水又恢復了轟鳴,我覺得猝不及防,我差點流出淚水。  碎爺開始了禮拜。  碎爺長跪在黃泥糊抹的泥巴屋前,嘴唇顫抖著正在誦經。他那枯瘦的溝壑密布的臉膛上,那緊張地凝聚著的誠摯、苦難、渴求的神情簡直摧人肺腑。碎爺滔滔地低聲傾訴著,那奇妙的話語出口迎風,倏忽化成音樂向長空飛去。碎爺也老啦,我望著那束飄顫的銀須想,碎爺也像巴僧阿爸一樣,面對著自己的暮日。可是碎爺心里盛著一個海,碎爺有他深藏不露的驚天動地的閱歷。無論是造反舉義、背井離鄉、冤獄折磨,碎爺一概不談不論。碎爺在長流水里冰浴,在潔凈的波馬舉禮,碎爺用不著一張白紙片證明自己,碎爺有一顆打不垮的心。  這是一天中的最后一刻了。  波馬要在焰霞洗過的青空中終止這一天。  碎娃子和阿迪亞手拉著手,在露珠掛滿的草地上玩耍。我們這些大人沒有事情,都蠻有興致地看著他倆。阿迪亞披一身襤褸,一甩一甩地邁著大步,像個沒有上馬的小騎手。碎娃子仍然全身精赤,撅著小小的黑屁股蛋,頭上的小白帽在微明中驕傲地閃亮。  他倆突然爭吵起來(www.lz13.cn),爭得激烈而兇狠。呀呀學語的厄魯特蒙語和甘肅土話誰也聽不懂。我猜他倆都說不準一句自家的語言,可是他倆卻不覺得別扭。巴僧阿爸搖搖頭笑了,碎爺也搖搖頭笑了,兩位老人相對看了一眼,又搖搖頭。我知道兩家人互相不通語言;阿迪亞和碎娃子是兩家交流的紐帶。  兩個三歲小孩又突然和好了,狂笑著摟作一團,在明亮的草灘上抱著打滾,空曠無際的波馬傳響著他倆鈴一般的歡笑聲。兩位老人坐在自家的氈包和泥屋前,看得入了迷。  只有我靜靜地躺在兩家之間的草地上,心里久久涌蕩著難言的激動。這是我在波馬度過的一個傍晚;波馬在我這雙還年輕的眼睛里,輝煌地終止了它的這一天。我靜靜地躺著,舍不得離開還帶著體溫的大地草原。我不再去遐想,我只是讓身體吮吸著這徐徐傳來的溫暖,等待著波馬的殘晝一絲絲地從我身邊抽盡。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九座宮殿 張承志:北望長城外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葉靈鳳:中山陵所見  去年秋天,路過故鄉南京,我去了中山陵一次,同行的有許多是海外歸國觀光的華僑,人數相當多,扶老攜幼,拖男帶女,有不少都是不遠萬里,全家從非洲和加拿大回國來觀光的。  海外華僑提到孫中山先生,總是感到十分親切的,因此對于南京中山陵的現狀特別關懷,尤其因為近年海外有人散播謠言,說中山陵因為沒有人理會,早已荒涼破敗不堪了,他們都想看看究竟已經荒涼破敗到怎樣程度了。哪知到了陵下一看,正如在國內任何一個地方所見到的名勝古跡一樣,都收拾一新,打掃得干凈整齊。僅是沿途所見的那一條由法國梧桐構成的,枝柯交加,濃蔭蔽日的長長的林蔭路,一塵不染,恬靜整潔的情形,就知道是有人在怎樣細心打理著了。走到陵下向上一望,遠在半山腰的中山陵,琉璃瓦和大理石在晴朗的秋空下熠熠生輝,恰像我們在照片上見慣的那樣,一點沒有什么荒涼破壞的痕跡。  南京雖然是我的故鄉,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中山陵。同行之中有許多都是幾十年未回過國的老華僑,我相信他們的情形一定也是同我一樣。我不知道在國民黨的黨棍和官僚們氣焰薰天的時代,這里的情形是怎樣,但是我敢斷說一定沒有現在這么清靜肅穆。我想若(www.lz13.cn)是不免有什么改變,這也許就是最重大的改變。至于其他一草一木,根本就不會有人要加以改變過。  尤其是享堂正中天花板上那個青天白日大黨徽,以及四壁所嵌的自蔣介石以至當時其他那些“黨國要人”的題字刻石,都保存得好好的。這情形簡直太出于那些海外歸僑的意料之外了。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肯相信這樣的事情?我見到有些老華僑在感慨萬分的點頭贊嘆,這才知道流傳在海外的那些謠言的無稽。  不僅如此,沿石級兩旁陳列的許多銅鼎銅香爐,讀了上面那些捐獻機關和個人的名字,更使得有些人忍不住詫異的說:怎么,連這個也仍舊放在這里!  我想,不僅是這些東西仍放在原處未動,就是現在寄身在臺灣的那些“黨國要人”,他們若是忽然動念要想回南京去謁陵一次,只要他們在臺灣能夠出境,國家一定也是樂意協助他們完成這個愿望的。日前曾讀到于右任懷念中山陵的感慨蒼涼的絕句,是的,中山陵的陵樹長得比以前更郁茂蓬勃了,白頭的于郎也確是應該回去看看了。 葉靈鳳作品_葉靈鳳散文 葉靈鳳:指甲 葉靈鳳:煤煙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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