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用簡單的說法，說明愛有多重要，多強而有力，多令人迷戀又迷失。或許愛有許多面貌，許多不同的層次，也造成許多不同的效果，其中一種是犯錯。

     很多生命都有生長或生殖的驅性，譬如細菌，在營養環境條件適當的時候，會大量繁殖，每二十分鐘做一次無性分裂，每幾個小時做一次有性分裂，直到耗盡所有的養分，然後一起挨餓，一起競爭少量的養分，一起大量死亡，一起化成千千萬萬顆孢子，進行冰河期般的長眠，等待下一次燦爛的甦醒。又譬如植物的根莖，在它們的尖端有一種生長激素，會在潮濕或在向陽的對側大量分泌，造成生長方向的改變，經過時空的磨練，根會向最多水分的地方生長，莖會向最多陽光的方向生長。這些生物的驅性，決定它們生命的風貌，也間接決定一座森林、一個海洋、一顆地球的風貌。

     生物的驅性，可以在微觀世界中還原到令人驚異的簡單形式，一個含有數十顆原子的激素分子，或一次較快的細胞分裂。另一方面，在巨觀的世界中，生命驅性可以肆無忌憚的演繹，從麻瘋病人身上的痂汁，到母親乳房泉湧的乳汁，到一個沼澤，一個大千世界，一個幾十億年的生物演化史。沒有比生物的驅性更接近「愛」的生物定義，因為驅性，生物決定生長的方向與生殖的速度，因為愛，有愛的生物─包括人─決定了行為的準則。

     愛，多麼光輝燦爛的一個字，多麼刻骨銘心的一種意涵，圍繞著它，詩人寫白了他的黑髮，歌者唱啞了他的嗓子，強者為它征服一個天下，弱者為它乞討一家的溫飽。

     愛曾經被很多人誤解，以為它是一種快樂，一種歡愉，一種滿足，直到歷經了許多教訓，大徹大悟了，才明白它有時是一種痛苦，一種受罪，一種心慌與渴望。痛苦，是因為要鑄成一把寶刀，需要無數次的淬鍊搥打；受罪，是因為要編織一件冬天的溫暖，一針一線竟繡出了魚紋與背彎；心慌與渴望，是因為無法分辨它的形貌與味道，它時而甜，時而苦，時而善良，時而凶暴，彷彿無所不在，舉手可得，忽然又銷聲匿跡，空留惆悵。

     即使等到終於明白愛的真面目，知道它既是愛人柔軟的舌頭，又是暴君手中的鞭棍，既是甜美的乳汁，又是冰冷的鍊銬，很多人還是趨之若鶩，盲目地追求，無法自拔地沉溺，於是愛的錯誤便悄悄出現。

     愛如果會犯錯，很多時候是因為給得太多。有人稱它是溺愛，一廂情願的，無怨無悔的，只求越多越好、越快越好。癌細胞的愛給得又多又快，直到宿主的生命燈枯油盡，愛與被愛都一同葬身火海。愛給得太多、太簡單，某方面很自私，因為付出與奉獻自己時的快樂太令人迷戀了，沒有節制的付出，往往營造出一種偏離自然與現實的環境，讓受愛者失去對愛的驅性，以為接受愛是一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常態，而往往在挫折第一次來臨時，會做出令社會驚訝的反應。

     愛如果會犯錯，很多時候是因為要求公平回報。能得到公平回報的愛既美又圓滿，但是可遇不可求。我好羨慕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是不成眷屬，難到愛就是不圓滿的嗎？

     愛一個人，有時候是偷偷地，用一聲祝福送他揚帆遠去，期待一個遙遠的重逢；有時候是明目張膽地，對他展開追求捕捉，用樊籠桎梏將他幽禁，直到他哀嚎屈從。有時候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日子，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對許多的愛都未嘗公平以報，有父母的，有朋友的，有夫妻的，有崇拜者的，還有一些若有若無但是失之交輩的。

     我不禁問，有多少愛應該或值得公平以報？我常想，所有的愛都公平以報，將會是多麼可怕的世界，就像所有的恨都公平以報一般恐佈。每一件愛如果都「心想事成」，勢必天下大亂。所以愛必須約束，有時只能化作一聲驚嘆，一夕長談，一種幽思，一個期待，有時則盡情傾訴，纏綿悱惻，轟轟烈烈，金石為開。在愛的世界中，留下一些欠著不用還，留下一些不用催討，雖然不盡公平，卻證明了愛的一種自給自足。

     愛如果會犯錯，有時是因為忘記分享。許多愛要求獨佔，要一塵不染，唯我獨享。可是，每一個人都有許多身分，扮演許多角色，一個男人可以是父親、丈夫、朋友、同事、兒子、兄弟，一個女人可以是母親、妻子、姐妹、鄰居、女兒，如果堅持其中之一獨佔全部的愛，一定會造成困擾。愛若能妥善分配，便顯得合理均衡。愛若能將心比心，即使沒有獨佔，也能在分享中找到滿足。誠如孔子所說「泛愛眾而親仁」的理想社會，愛在分享中遠遠地傳播放大。

     愛固然會犯錯，但是知錯能改，在它生物驅性的原始色彩上面，再加一些靈性，或許是一種約束，或許是一種自在，或許是一種無私的分享，相信必能漸入佳境，達到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境界，享受愛的甜美果實。

          摘自《把今天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