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子仍是第一個打頭陣起床。應該是清晨4，5點時分，迷迷懞懞的看到他在一堆家具陣裏。輕手輕腳的打開數個塞得超爆滿的大行李箱，拿出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居便服，盥洗用品，浴巾，準備等我們醒來後可以洗澡。我轉頭看看四周一群累壞的孩子們，依舊沉溺在香甜的夢鄉中。外子看到我睜開眼，一如往常的對我說：“繼續睡吧，親愛的，時間還早。”我翻過身，換個姿勢，捨不得離開我的賴床樂。說真格的，我應該要起床，趕緊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擺放好，把還放在屋外任由露水滋潤一夜的家具擡進來，然後，我還要做這個，接著，還要做那個，唉，想到有那麽多的事糾纏一團，我就更不想起床。搬家真累人。

我又轉一個身，剛好看到外子把塞在洗衣機洗衣槽的髒衣服拿出來。那是搬家的那個上午，我在舊家沒時間洗的髒衣服，外子靈機一動，順手塞在洗衣槽，避免和乾淨的衣服混在一起。搬到新家，兩個大冰箱，我和老二，老三在廚房找好位置安置下來，電源也插上了，已經開始為人類工作效勞，只是洗衣機還找不到適當的地方擺，暫時和絕大部分已經搬入屋内的家具一樣，能堆的堆，能搭的搭，羅漢曡成塔。

“洗衣機要放到洗臉的那個地方。廚房找不到接水口。”我擔心他自己一個人要把洗衣機移到廚房，趕緊出聲告訴他。新家是30多年前的建築。想必在當時一定非常“啪力啪力”，整個盥洗室内隔出6間不同功能的小間，先是兩坪大小，專門洗臉的地方，然後通向2道門，一門打開來是專門洗手的地方，門後面是廁所；一門通向更衣間，側面門後通浴室。浴室除了淋浴，沐浴，又有一門通向三溫暖間。這種老式的三溫暖房和現今通行的木式設備不同，是用煤炭在屋外燒，送熱氣到大理石地板下，而裏面用冷水不斷的澆淋地板，熱騰騰的蒸汽迷漫整個三溫暖間，人就躺在牆壁旁的大理石臺階上烤。下雪時，在屋内烤完後，還要再到三溫暖間屋外的雪堆内“冰鎮”，然後再回來烤，和現在芬蘭的三溫暖烤法類似。不過，經過幾十個年頭時光荏苒，隨著不同的屋主的更改，現在這三溫暖房也和主屋一樣用瓦斯暖氣系統取暖，舊的設計被挖掉，新的設備又沒有裝上，已經棄之不用。這6間小間從地面到兩米高，全用10公分大小的大理石片與1公分大小的鏡子穿錯鋪成，燈光照射下，富麗堂皇，讓人沐浴完畢，在更衣間擦拭身體時，往往忘了身係何處。

外子聼了我的話，到盥洗室考察一下，覺得我的意見是對的，一個人開始搬動洗衣機。原本我以爲只有我們兩個大人醒來了，沒想到，外子準備移動洗衣機時，老大，老二一骨碌爬起來，加入外子搬運的行列。我們睡在鋪在的地上的床墊上的其他人，除了老五還沉睡夢鄉，也不好意思再不起身，都起身找事做。工作的規矩和前一天一樣，外子和兩個大的孩子負責搬運，定位，我們其他的人負責清理。洗衣機移動到盥洗室，烤爐搬到廚房。滿地的書搬到書房，慢慢的，客廳空出一條通道。外子和老大，老二到院子搬書桌進屋，進進出出，要我們其他的人閃一遍，不要擋路。我們在客廳還真佔地方，只好一退再退躲到廚房。老三看到烤爐後面接瓦斯的管，拿到手上仔細的看，想了一想，直接動手接上瓦斯出口。身為老三，幾乎所有重要的事都有前面兩個哥哥處理，爲了安全起見，我們不讓他們小的三個碰到有關電，瓦斯，火，刀具等比較危險的事情，所以，看到他熟練得接管路，同時問我地綫還沒有接好，電源可不可以先不要插上，我要開火的時候，他們可以用火柴打火花起火。我真的很訝異他會這麽成熟的處理事情。在我的心裏，他還是個小孩，什麽時候開始處理這些通常由爸爸，哥哥處理“大人”的事？在往後的一段時間，老三很高興每一次我需要開爐火時，都請他用火柴替我點火，對他而言，這表示他可以和哥哥一樣負相同的責任。

連著忙了幾個鐘頭，每一個人的肚子都咕嚕咕嚕的響。原本拿著抹布勤快的擦東抹西的老四二話不説，自告奮勇的要外出替大夥張羅早餐。外子提醒他要帶錢，老四很大氣的拍拍口袋，表示口袋滿滿的意思。臨出門前，有人交待老四要順便買透明膠帶，剪刀，有人叮嚀要買礦泉水，老四一一答應。他後腳才出門，又有人追過去大叫，要他記得帶衛生紙囘來。急性子的老四轉身，大聲的回答：“你們急什麽急，我先買早餐行不行。”看老四很火大的樣子，大夥兒也不好再作聲，耐下心等他採辦回來再“注文”新的東西。老四火氣大歸大，但是該做的事絕對不偷懶，招呼我們用過早餐後，一個上午不得歇息，隨叫隨到提供door to door 服務。他雖然脾氣火爆讓我們有點傷腦筋，但是我不會忘記他小小年紀卻像大人負責任的態度。當家裏收入驟減時，他們年紀小，能力所及不外乎節約省錢少花用。老大以前當過小提琴陪練助教，他想找一份類似的工作，而老四沒有這方面的才能，竟然想到超市替人送貨打工，貼補家用。我不知道那一位母親聼到自己不到十嵗的孩子這種提議，不會感動落淚。他自己還興高采烈的對我們說：“每一個大富翁小的時候都打工過，所以我現在打工，將來可以成爲比比爾蓋玆更有錢的人。”我生病在家的這兩年，孩子們輪流負責家裏日常用品，食物的採購，蔬果肉類很重尚可分兩手提，一袋一袋的米5公斤，10公斤只能一只手提，半打半打的礦泉水非得用雙手提不可，數十公尺一趟路囘家，對我們成人都挺吃力的，更何況身高一米五，年齡不到十嵗的小孩?記得有一次和外子起口角，我又重重掉入憂鬱的沼澤，哭哭啼啼的躺在床上落淚不止。老四走進我房間，靜靜的爬到床上躺到我身邊，輕輕的問我需不需要按摩。我抱著他出聲的哭了好一會兒；末了，我問他可不可以陪我外出走走。那時我已經5個月沒有出過大門一步，除了外子，兒子，沒有和的其他人見過面，或說過話；電話響了，或門鈴響了，我都不會接聼或應門，曲卷在自己築建厚厚的心繭内。看到生人，談不上害怕，不過，心裏很排斥，很不喜歡和人講話。所以，家人都很訝異的看著我在大雪繽紛的晚上出門。老四仔細叮嚀我要穿大衣，戴圍巾，手套，厚襪子。我已經好久沒有心思添購衣著，大衣是老大的滑雪外套；圍巾，手套是最陽春，單色的學生型，老二嫌太短不用的。我沒有想到老四那時就決定為我買一雙皮手套，當他過幾天買囘來那雙墨綠色鑲黑色兔毛的皮手套給我時，我看到他心中的媽媽，還是以前那位在冬天穿著領口，袖口鑲黑色貂毛，墨綠色克什米爾及膝披風，高雅簡潔，英姿風發的媽媽。他覺得只有墨綠色鑲黑色兔毛的皮手套才配得上他的媽媽。在那個下雪的晚上，他像個男士讓我挽著手，小心翼翼的走在結冰堅硬的街道上。我們到住家附近的商店購買家用品。在第一家店買延長綫，我靜靜等在小店的出口看他和老闆結完帳，我順手拉開大門準備和他一起出門，他很快的說：“媽媽，你不要開門，讓我來開。”接著我們到街角的半自助式的中型超市買一些食物。我嫌店裏來來往往的顧客太多，選了進門的一個角落站著等，由老四照採購單上的物品購物。他把放延長綫的塑膠袋套到左手腕，右手拿下貨物架上的物品，再用左手抱在胸前。左手抱不住了，就先把物品拿到收銀台下集中放好，再囘過頭去挑其他的物品。老闆忙著服務源源不斷的客戶，算錢，收錢，包裝，沒有辦法特別照顧他，老四完全自己打點，在擁擠的成人客戶群中閃來閃去，快速的找到購買單上包括兩大瓶植物油，三盒鮮奶等比較重的物品。突然，他跑到我面前對我說：“媽媽，有四季豆，要不要買？”我說好，他轉身一骨碌的跑到蔬果區，踮起腳一把一把抓放在上層格架上新上市的四季豆。這是購物單上沒有列出的物品，但是家裏需要蔬菜做飯，新鮮的四季豆清炒或燉肉兩相宜，所以他覺得我們應該買。旁邊在挑菜的中年婦女好奇的看他，不明白怎麽會有小男孩出現在婦女的地盤。他左手揚起塑膠袋，問站在遠處看的我份量夠不夠。我示意他再多裝一些，他繼續專注的抓了好幾把，再度揚起塑膠袋問我的意見。看到裝有延長綫的塑膠袋套在他左手腕上搖晃，他那笨拙樸實，努力認真的模樣，我除了心酸，還是心酸。等我們才踏出商店，在迎面的寒風中他就堅持把我手上提的物品搶回去提，我低頭看著他，對他說我可以提啊，不願放手給他，他堅持不讓我提動手，擡頭正視我回答：“媽媽，我是你的苦力。”我不大相信的回問他：“Baby, 你說什麽？”他眼光沒有離開我的目光，再仔細説一遍：“媽媽，我是你的苦力，讓我提吧，我提得動。”我聼了後，搖搖頭不讓他搶走我手中的物品，努力控制不聼使喚的眼淚 – 要不是我們身在晚間購物的人潮中，我真想哭出聲來，將心中的抑鬱，不快，感動，慚愧一股腦的傾瀉出來。

老四說這句話的那幕仍歷歷浮現腦海，而雪，早已經融化了好幾個月；原本還是冰冷堅硬的土地上，春天的草，夏天的花先後熱鬧登場；破繭而出的蝴蝶快樂自由的在空中飛舞；行筆至此，搬到此地悠悠忽忽也個把月了，這期間孩子們對新環境從陌生到逐步適應，知道那一家的東西比較好價錢比較公道，或那一家的老闆會貪小便宜多算錢。通常在台幣20元之内的新產品，他們輪流當採購員的時候可以自行決定購買，讓家人試試口味；如果價錢超過台幣50元，他們會商量後，由老大，老二決定是否要買。每天晚上老大會請外子報銷外子一天的開支，仔細記錄在賬本裏。有時外子買貴了，孩子們會很認真地告訴爸爸買便宜貨的門路。我們屋内6台電腦的佈綫，電腦配置，在搬到此地的第二天傍晚，老大老二顧不得一天的勞累，趴在一張張電腦桌下當電工數小時就大功告成。爲了上網新申請的電話綫，電信局的員工拉綫只拉到大門，什麽話兒也沒說人就不見了，請教後門對面的鄰居才了解後續的工作要自己來，他知道外子每天早出晚歸上工地處理現場的事務，所以自告奮勇的表示隔天晚上等外子回來在家時，過來替我們裝。隔天，老大老二由外子陪伴到工具行買電線及相關用品，那時，外子和我還以爲孩子們是爲了鄰居準備材料，等一回到家，老大老二喝口水就動手牽線。老大先用電話機測試綫路，故意打電話給起身前往工地的外子，告訴外子他們自己要裝綫，不需要其他的人動手，讓外子從一早樂啊樂的樂到晚上回家。我也想起他們兩個還在讀小學4，5年級時就往Microsoft認證工程師培訓班送的“過去事”，心裏也很得意。我們這兩位小工程師兼電工（兼搬家搬運工，洗衣機接水工）還做了一件令媽媽我覺得很窩心的事 -- 他們用錫箔紙貼在廚房的一大片墻上，防止油煙沾染到，整個廚房油膩膩的，不好整理。另外，我要求他們在火爐的四周地板上，也貼一層報紙吸油，不要害得有誰因爲地上的油膩滑倒。他們不但仔仔細細，正正方方的在地上對齊邊角將報紙鋪好，還建議應該要用透明膠帶將報紙的表面全部蓋滿，這樣我煮菜時才不會踩破，鋪這層報紙的目的才能達到。每當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孩子們會主動進來，問我：“媽媽，需要我幫忙嗎？”老大的工作，主要是管理電腦的正常運作，下載我們指定的文件，現在還要替外子處理文書信件，我不願佔用他緊湊的時間，而當我回答他：“不用，謝謝，我忙得過來”，他一定還要重覆問：“真的嗎？”確定之後才出去。至於老二，開飯之前我會請他進來幫忙上菜，添飯；他知道每一個人的食量大小，對不同的菜色的喜惡，所以佈菜的工作也由他處理，一份一份為家人準備好。菜多一點時，大家多一口；菜少一點時，大家少一口，這樣分配，大家什麽菜色都吃得到，又不會每一道菜都剩一點，既浪費又不好善後。老三，老四的工作是擺刀叉，準備杯子，礦泉水，擦嘴的衛生紙；老五負責將各個房間不需要用的燈關熄。用過餐，洗碗的洗碗，抹桌子的抹桌子，倒垃圾的倒垃圾，燒茶的燒茶，之後，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今天下午，我和平時一樣大約5點開始準備晚餐。老四進到廚房問我要不要他幫忙，雖然我說不用，他還是堅持要陪我挑揀四季豆。我用剪刀剪掉豆子兩頭的小梗，讓他用手掰成三段。老四一邊動手，一邊動口說著他最近學的“生活小妙招”-- 剪刀不利的時候，不須用磨刀石磨利，只要將不利的剪刀剪裝飲料的鋁箔罐，三兩下就利利溜溜了。

這群孩子，愛玩美國的PS2, 愛比韓國的電腦遊戲，愛看臺灣的周董（周傑倫），愛看意大利教育電臺的英文教學鬧劇，愛看法國的“兩只倒楣貓”卡通片，愛看德國的“豆豆先生”，愛看中國的學術節目“百家講壇”，也愛看有關家居生活的節目，像美食烹飪，廚藝技巧，省錢妙招等等。他們看完後會傳授“功夫”給我，然後儘快實踐，看看效果如何。我和老四閒聊没一會兒，老五跟進來，幫我們掰四季豆，同時再復述剪刀不利的處理辦法。我們三人討論這招妙不妙，好不好使的儅兒，老四突然對我身後開心的大叫：“爸爸囘來了。”原來外子抽空回來沖涼洗澡，休息一下後還要趕回工地，稍晚才可以回家。跟在他後面的老三，習慣性的用手不停的按摩外子的肩膀；老二已經先一步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冰鎮的西瓜給外子解渴；老大也從電腦房跟進來聼外子講今天發生的事。外子坐到我身邊的位置，自然的替我掰四季豆；他覺得用手掰太慢，站起身來拿菜刀和斬板，要老四，老五停手，由他一個人用菜刀切。一大盤四季豆三兩下就處理完了，他問我還有什麽事他可以幫忙。我回答他沒有什麽事，就等著他回來陪我們一起吃這盤家常四季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