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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14 10:35:01瀏覽1460|回應0|推薦10 | |
下輩子還要當您的女兒
陳碧月 在古代,拿到功名的人,父母是有資格接受封誥的,而我所能帶給雙親的封誥,只是偶而在飯局中,人家提及子女的學歷與工作,那「博士」的學位、「教授」的頭銜,所能帶給他們的一點點誇耀的虛榮以及被讚美的欣羨罷了! 通過教授送審,我打電話回家跟父親報喜時,父親雀躍不已,說要擺桌請客。我終於落下一塊大石頭。準備送審到送審前後共11個月,父親總說:「盡力就好,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我感受到他為我的擔心。 掛斷電話,腦子突然流轉過我的求學歷程,我想到父親佔著何其重要的地位啊! 每一次對外考試,父親幾乎是從來沒有缺席過的,一直到我考碩士班,都是他親自接送的。然而教我最最難忘的卻是國中畢業,考師專的那一次。父親起了個大早載雙胞胎姐姐和我,到師大附中的考場,在路上他就頻頻叮嚀:「仔細作答,不用緊張。」其實我們一點也不緊張,因為根本就認定上不了。當初是因為母親堅持,所以才報名的。 父親還要趕回警察局上班,所以,我們跟父親說我們可以自己找考場;但父親還是堅持停好車,陪我們找到試場,又幫我們檢查桌椅是否平穩?他利用手上的補習班傳單,先折疊好,然後蹲下身把桌子墊平;發現桌面凹凸不平,我們又沒有帶墊板,便急忙跑到門口,去幫我們買透明墊板。就是因為不看好這次的考試,所以根本就無心準備好該帶的東西。 見到父親離去的身影,我想起朱自清筆下的〈背影〉,雖然我那健步如飛的父親,不同於朱自清父親的蹣跚,但他們的用心卻是一樣的。 當時,我很想對父親說:如果讓時光倒回,我一定會好好用功,而不會以「陪考」的心情來面對這次的考試。 但是,為了逃避升學壓力,我們選擇了五專就讀。父親尊重我們的選擇。住校的生活,樣樣都要自己來,讓我更能體念有父親在身邊的幸福。 有一次假日回家,聽見父親向母親聊起警局裡某某某的女兒考上了大學。家裡沒出一個大學生似乎是他們的遺憾,為此,姐姐和我在專四升專五的暑假,下定決心準備插大考試;那一年父親也在為著繼續進修,考警察大學繼續進修而努力。父親在寒夜的孤燈下苦讀。皇天不負苦心人,父親錄取了,他努力的精神對我造成相當大的影響。 考插大時,只要是北部的學校,父親都是親自接送。當時台大的英文考五十題選擇題,回程時,姐姐和我在車上討論著答案,父親對於我們兩人「相同」的答案愈聽愈高興,還在替我們規劃著如果兩個都上台大,屆時的通車路線。 考東吳大學那天,補習班發著那天台大英文的答案,我們才發現雙胞胎果然是「心有靈犀」,我們都選錯同樣的答案。 後來,我們都在很低的率取錄下錄取了。姐姐選擇念輔仁大學英國文學系;我念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我記得東吳當時有四百多名考生,僅錄取八名,我正是那幸運的第八個。 姐姐畢業後,考上政大教育學分班,現在在國中任教,是個人人稱讚的好老師;我則在中國文化大學拿到碩士學位,在職業學校任教一學期後,進崇右技術學院教書兩年後,報考博士班在職進修,四年後拿到博士學位。之後,過關斬將轉任實踐大學。 如果說現在的我或將來的我,對這個社會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貢獻,我那不管日曬雨淋的補習、大考接送的父親是絕對功不可沒的。從摩拖車到四輪房車,坐在父親身後,看著父親漸少的頭髮,漸多的白髮與皺紋……。父親的勞苦功高,只在成就兒女啊! * * * 去年,小妹當了六月的新娘,在婚宴儀式上,當父親牽著她的手,把她交給妹婿時,父親留下了感性的眼淚,表示五個小孩的嫁娶都完成了,他的階段任務全都結束了。 婚禮隔天晚上,體貼的妹婿擔心家中只剩兩位長輩,於是打電話召集家人,又帶著小妹回家吃飯。席間父親感嘆地對我們說:「四十年前和你們的媽結婚,我們兩個人建立起一個家,一個一個生下你們,慢慢地把你們養育長大,又一個一個把你們嫁的嫁、娶的娶,現在剩下我們兩個,好像又回到了原點……」聽到父親這一席話,霎時也萬千感慨。 父親是一個內斂沉穩,坦然耿直之人,一如他的名字「陳正義」。我記得有一次母親抱怨,父親真是太剛正不阿了。車子暫時違規被拖吊,母親提議跟交通隊還算熟,要父親去打聲招呼就好,結果父親還是瞞著母親乖乖缴了錢,領回了車,最後繳款收據才被母親發現。母親其實是佩服父親的,他就是那樣一板一眼,不關說的。 寡言的父親只要酒興一來,卸下了他嚴謹的一面,話題多了,也可愛多了。我們和父親連乾了幾杯,他突然心有所感,侃侃談起他從未詳述的成長歷程。 父親在台南縣六甲鄉出生,家裡是種田的,每天都要騎上三小時的腳踏車去上學,家裡有八個小孩,日子過得很苦。小學到高中的每一年寒、暑假都要幫忙家中農事,從插秧到收割,不管日曬雨淋,總是忙碌不已。戴著斗笠,拿起鐮刀,踏進田埂,一手抓著大把稻子,一手拿鐮刀從底部割稻,雖說有著收割的喜悅,但卻不想自己這一輩子就窩在鄉下種田,真是太辛苦了。父親看見一輛輛從眼前駛過的火車,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搭上火車離開南部。高中畢業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父親順利考上警察專科學校。一個偏僻鄉下的農家子弟,終於有機會搭上火車到台北,父親興奮不已。 我們趁著父親的滔滔不絕,問起他和母親的戀愛過程。前年過年,父親曾提過,當年母親差點嫁給一個富商的兒子,留學回來的,在民國五十幾年的台灣,能夠開上賓士車是屈指可數的。那時,我們還對母親開玩笑說:「真可惜!當初,怎麼不選擇小開,那麼,我們現在也有賓士車可以開!」 原來父母親的結識,外婆是個大功臣。 父親在警察學校受訓結束後,因為柔道師傅的關係,被挑選分派到基隆。從交通警察幹起,固定在省道通往市區的南榮路上執勤站崗,而外公和外婆的營造建材行就開在這條路上,往往他們運輸建材的卡車交通往來,就會和站崗的警察有所接觸。 活潑開朗的外婆從小接受日本教育,熱心又多禮,對任何人都很熱絡,常常照顧那一群站崗的警察,店面就成了警察的休息站,喝水、上廁所提供他們方便,像是照顧自己孩子般地聊慰了年輕警察的心。 在這些年輕警察中,外婆相中了敦厚老實的父親,覺得他應該是可以託付終生的好女婿人選,外婆說過那時外公生意被朋友拖累正在走下坡,她心裡的打算是:這個小夥子離家到北部來,如果可以在基隆落地生根,以後女兒嫁過去也不會有婆媳問題,而且或許未來萬一經濟有了問題,還可以倚靠女婿過日子。 外婆很擅長烹飪,常常煮一些美味的料理,親自送到宿舍給父親,離鄉背井的父親見到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感動萬分。後來,外婆為了製造父親和母親接觸的機會,於是央求父親教導她的兩個兒子柔道,那時父親已經具有柔道三段的佳績,常常代表基隆市參加比賽。 於是,在教授柔道的過程,有時母親會去送飯菜,有時會去接送兩個弟弟,父親和母親就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了。 好漢提起當年勇,眼神炯炯有力,父親說其實他也很清楚外婆的用意,可是他當時覺得母親小他九歲,年紀相差太多,而且他只是個領微薄薪水的小公務員,而那時母親已經在外公的店裡管帳了,他覺得生活背景相差太多。 母親耐不住,插嘴補充說,其實父親當時可神氣呢!姿態頗高!父親又乾了一杯,天外飛來一筆,得意洋洋地說:「以前在追犯人的時候,我可以讓人家先跑一百公尺,還有辦法追上他的。」 其實母親要說的是父親當時有一個交往中的女朋友,是在電信局上班,兩人在「省賽」中相識,父親去參加柔道比賽,她是打羽毛球的,但是兩人的戀情只有短短三個月,因為女方父親反對女兒和公務員又是警察身分的人交往而告吹。父親說,他不是死纏爛打型的人,覺得緣分不夠就要認命,而且他自認為自己條件不差,不怕找不到合適的人。 在外婆的刻意安排下,父親和母親開始約會。 母親說父親其實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和他約會很無趣,約會中一直看錶,九點一到就一定要回宿舍睡覺,為的是隔天一早要準時起床執勤。母親說像這麼不浪漫的人,她剛開始根本對他沒有好感。而且其實外公也希望她嫁給生意人,因為以母親做生意的天份,如果不往這條路走簡直是辜負了她的天賦,外公曾說,母親生錯了女兒身,如果是兒子,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外公生意上往來的一個台北富商,看中了母親的能力,想要她嫁給他當媳婦,於是兩個長輩努力找機會撮合,富商留學歸國的兒子見過母親後,也頗有好感。一天,外公要母親搭車到台北去跟富商收款,母親故意找了父親陪著她搭公路局去台北。下車時,據父親說,母親也沒有反駁,母親主動牽起了父親的手往富商店家前進,我想,那是一種勇氣的傳遞。我覺得在那樣一個保守的時代,母親真是具有女性自主意識的人啊! 母親去收帳,父親在門口站崗等待。帳結清後,富商要他兒子開賓士車送母親回基隆,這其實才是兩位長輩安排的重點,想來冰雪聰明的母親也早料到了,所以找了父親陪同前往。母親婉轉拒絕了:「有朋友陪我ㄧ起來,正在樓下等著。」富商兒子送母親到樓下,三人見面有點尷尬。父親說對方很斯文,看來就是讀書人。我覺得,母親用勇敢的方式斬斷了她可能擁有的富裕生活,同時也向父親宣示她為了他違背了父親的安排,希望父親未來能夠好好珍惜她。 父親常掛在嘴邊非常自豪的是:「我提著一只皮箱就上北部闖天下,白手起家,家裡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我們兩個人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父親的言教與身教深深影響了我。我總認為自己努力來的東西才是最踏實的。 * * * 我很慶幸父親今年六十九歲了,身體依舊非常硬朗,感謝他從年輕時就養成早起運動的習慣,讓我們不用為他的健康擔心。 記得去年帶父親去埃及旅行時,他健步如飛,總是走在最前面,連他騎上的駱駝也一直要保持第一名,我們還擔心父親脫隊太遠,在後面大喊著他,後來父親高興地說:「奇怪,我那隻駱駝就是不要別人贏過牠!」 父親和我們一起彎著身,從入口就已陡到不行的坡道出發,在狹小黑暗的甬道中往下走進「吉薩」和「古夫」金字塔一探究竟。之後,我們的腳酸痛不已,痛到每每走路或下樓梯時,發出哀叫;他則是半句話也不吭一聲。 旅途中,我發現原來我的冒險精神是遺傳自父親的。難怪,我們三個姐妹在大學時期,打工賺旅費到歐洲自助旅行近兩個月,父親想必是提心吊膽的,但是,他還是讓我們可以自己選擇去流浪。 父親是個性情中人,到北京旅行,帶他去按摩抓腳,順便去腳皮,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專人服務,離開時,我問父親,沒有了厚厚的腳皮,走起路來,是不是比較輕鬆?父親點頭微笑,卻說:「可是跟了我五十幾年的好朋友,一下子不見了,還真覺得有點不習慣。」 在印度,親身見識了「泰姬瑪哈陵」的壯觀與淒美,心中還在低迴讚嘆時,旅行社在一片綠油油的山坡上,特別安排了一個戶外下午茶,父親拉了兩張椅子,找到ㄧ個最佳的點,和母親一起,遙望對面「泰姬瑪哈陵」的全景,等待夕陽西下,清風徐來,我按下快門留下他們的合照,見到父親面對美景臉上所流露的滿足,讓我學習到對生活的感恩。 父親是個正面思考的人,我剛學會開車,有一次載母親回家,母親抱怨迷路花了不少時間,父親說:「迷路沒關係啊!多迷路幾次,就很會認路了。」到國外旅行遇到轉機沒接上的麻煩,全團吵著要旅行社盡快安排回家的機位,在機場貴賓室等候時,隨遇而安的父親說:「不錯啦!在這裡有紅酒喝、有東西吃,明天回去也無所謂嘛!」不曉得是不是年輕時辦案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父親遇到任何事情總是氣定神閒。 * * * 從小有印象以來,父親的刑警角色讓我感覺很安全,很安全的還有父親溫暖的眼神。對於兒女,父親全身上下只有「付出」兩個字,他像是兼容並包的大海,寬容在生活中犯錯的孩子;像是和煦的暖陽,撫慰在挫折中受凍的孩子;像是避風的港灣,鼓舞在受傷中重新出航的孩子。讓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中,面對逆風大浪時,有著承接驚濤駭浪的勇氣。我想,這是父親帶給兒女的最大財富。 雙胞胎兒子和我說起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我說我要當他們的妹妹,讓兩個哥哥照顧,於是我們一起思索下輩子父親的最佳人選。他倆心有靈犀,七嘴八舌地說:「阿公好了!」「對啊!阿公人好好,忠厚老實。」「我還記得小時候颱風,有一棵樹倒了,阿公還把樹救起來,用繩子固定住。」他們十一歲了,每每回阿公家經過公園看見那棵長大的樹,還直說:「那是被阿公救起來的樹。」 親愛的老爸,這輩子先跟您預約,下輩子還要當您的女兒! (刊登於〈下輩子還要當您的女兒〉,《今日生活》,2009年3月,第39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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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