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夜星月狂亂，連沛喝完第三瓶啤酒後，在鬧哄哄的廢棄廠房裡，看到他的喀什米娜翩然向他走來。這個音樂祭場合充滿刺鼻的煙味，焚燒垃圾和乾草的古怪氣味，喀什米娜卻像漫步在花園中，眼神充滿無限耐心，靜靜諦視週邊的喧鬧。他起身向她走去，牆壁的塗鴉，暗處的嘔吐物，各樣窺伺的眼神，這些干擾四處漂浮，他要在這裡，在這個明日就棄毀的廠房中央，告訴喀什米娜，思念已為他上了腳鐐，他逃不開她。

喀什米娜禮貌地一笑，連沛的眼眶卻濕了。從隨意兜攏的髮絲，到剛補好的妝容；從肩上起毛球的圍巾，到腳上高低不一的襪子，她的凌亂是無法模仿的精緻，是縝密思考後的從容自在。也許她剛從別人的床下來，也許她好幾天沒回家，她站在那兒就是一種宣言。

「你酒喝多了，這裡紅紅的。」喀什米娜的手掠過他的眼睛，停留在滿是鬍渣的嘴角。

「我以為你不會來，這裡最後總是暴亂收場。」

「那很合理。平時壓抑慣了，會藉機冒險一下，表現自己確實是個角色。你怎麼沒上台？」喀什米娜的眼睛落在台上聲嘶力竭的主唱，迷迷濛濛，連沛懷疑今天他是第五個聽到這句話。

「我的歌還沒寫好，太多咒罵很不好寫。我看到妳只想說請，謝謝，這裡需要更多酒精。」連沛拍拍後腦杓，把帽子壓得更低，害怕喀什米娜真的專心凝視他，像凝視她的作品。

「你最近畫了什麼？從不擔心沒題材吧。」連沛問。

「一直沒有解決。我說我對探戈迷戀，但我只想看別人跳，靜靜坐畫。我沒辦法跳，我對身體一向沒什麼自信。」喀什米娜往後靠著一堆鐵桶，慢條斯理的說謊，眼中的光彩無法隱瞞。

「我夢裡你是會跳的，你瘦弱，但你舞出好大一個圈，旋轉不停，甚至你吼叫得太過雄壯威武，把我吵醒了。」連沛用軍人的姿態模仿舞者轉圈，然後對喀什米娜彎下腰。

「真希望那是我的夢。」喀什米娜拾起他的手，往舞台跑去，連沛忽然感覺全身充滿能量，他可以跑過這些人群，火堆，穿過時而刺耳時而細瑣的樂聲，他可以跟喀什米娜跑進她未完的畫裡。

舞台下到處是空瓶，煙蒂，和隨時揚起的灰塵。喀什米娜拉著他往裡頭鑽，彷彿這裡是她的房間。她猛然回頭給他一吻，落在他的耳朵，連沛聽到煙火施放的巨響，他數不清喀什米娜有幾種顏色。

「你是念政治的，怎樣解讀這個？」喀什米娜毫不猶豫地拿掉圍巾，鎖骨下方，他看到一個美麗的羅盤圖形。

「我們要終止追逐了嗎？從現在起，我不再是你的獵物，我可以堂而皇之命令你。」連沛一口氣說完，輕快而毫不遲疑，喀什米娜的笑容越來越燦爛。「你太認真了。」

喀什米娜的羅盤如此黝黑清晰，連沛今晚初次感到暈眩。以往他們總是隔著人群彼此探索，散去，只有聽聞而無交集。今天這些遮掩可以停歇，他要向她坦露自己，這是二十歲最誠摯的禮物。台下光影迷離，不遠處人群矗立，他們彼此交疊，任舞台上的嘶吼撞擊耳膜，他溫柔吸吮喀什米娜的羅盤，聽從她的呢喃征服一個個浪頭。他們年輕的神經緊緊噬咬彼此，這歡愉來得太遲，滿足的喘息迫不及待從每一個毛孔釋放出來，野獸般的躁動細密佈下天羅地網，連沛知道，他身後的版圖已然瓦解，而喀什米娜正手舞足蹈，大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