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方瑀 

我夢見了母親。同時，逝去二十多年的父親，夢境中也和母親在一起。我從未作過這樣的夢。驚醒時，我猶在哭泣。 

母親走了一年多，卻從未入我夢，但我相信，她一定「明我長相憶」。母親現在雖然是在另一個世界，可是過往她的想法、她的話語，卻不時在我腦際浮現。母親時常說，父母在的時候，要盡孝道，「身後事」，就不用鋪張。因為不管怎樣拜祭，往者已矣，早就無法感受了。但是，父母雖並無千秋萬世名，我們做兒女的，又怎捨得讓二老走得寂寞呢？ 

母親言談之間，常喜歡使用許多諺語，以前不覺得，現在卻成為最深刻的記憶，記得每年春天來臨，氣溫乍暖還寒時，母親總是說「二八亂穿衣」，要我們小心，不要以為天氣就此熱定了；等到花開時節，她就說中國人的陰曆最準了，「陰曆三月三，凍得大眼翻」。時近入夏，台灣天氣雖然已經很熱了，可是母親總堅持「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春去秋來，母親的諺語從未錯過。 

每次母親講這些諺語時，都會不自覺的流露出非常自信的表情。母親在世時，我總是聽聽就算了，而在母親離開我們後，我卻不經意的把我曾經聽過的這些諺語，講給孩子們和朋友們聽，我想我講的時候，臉上也一定充滿了母親那種自信的表情。 

母親有著與生俱來的美麗，她又非常注意儀表，所以永遠看起來非常優雅，這是我們姊弟三人望塵莫及的。她一生都維持著良好的習慣，早上醒來，盥洗完畢，就開始梳妝，母親國畫畫得很好，看她細心的描眉畫眼，就像在作工筆畫。她的頭髮也打理得非常好，我年輕時跟母親出門旅行，都是她替我整理。環妹時常笑我，十指張開好像鴨爪，都長了「蹼」，什麼事都做不好，實在，我很羨慕環妹，她的一雙手，真是遺傳了母親的靈巧。 

母親即便在家不出門，也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整齊美麗，耳環、項鍊、手鐲、戒指、絲襪、鞋子，一樣不缺。她總強調，「千打扮、萬打扮，不戴耳環不漂亮。」她在世時，常常聽她叨叨唸，但我天性疏懶，完全不在意，現在，沒有人唸我了，我卻時時記起這句諺語，出門至少也戴副耳環。漂亮嗎？在母親眼中，也許是吧！ 

我們有位親戚，因為膝下猶虛，領養了一個孩子，這孩子一切都好，就是對念書沒興趣。母親私下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然後會驕傲的下結論，說我們姊弟三人就不一樣了，又乖、又會念書。想起來慚愧，我們三姊弟，只有我教了十年書，其他的日子都在當家庭主婦。我配得上龍鳳之後嗎？父親、母親，真對不起！ 

「舉頭三尺有神明」，這也是母親常講的諺語，母親和祖母是典型的婆媳故事，母親講這句話是因為她總是覺得她站在對的一方。我長大成人後，有一陣和母親鬧彆扭，把母親氣得頻頻講這句話。現在回想，真是多麼後悔啊，母親說什麼就是什麼，受她生養、教養，她為她的孩子們付出了一生，為什麼還要惹她生氣？而那時候我又是多麼不懂事！若我有機會再活一次，我一定不會再讓母親傷心，但，我能再活一次嗎？ 

我上大學之後，數十年來，始終是為怕胖而苦，沒有一餐敢吃飽，不知有多少人勸我不必如此自虐，但我絕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見。有一陣，台北出現了一位韓國醫生，專門教人減肥。他的祕訣是──吃素，吃他磨碎的穀粉，喝蔬菜汁。我一一奉行，結果瘦是很瘦，但套句母親的話說：「顏色不對。」我才不怕，我可以用濃妝來掩飾青黃的皮膚。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多麼讓親友們擔心呵！尤其是母親，看見女兒變成這樣，卻無能為力，更是焦急。一直到2000年，我的左腳突然莫名其妙的跛了，全台醫生看遍，病來天不管。後來朋友介紹我去健身房，由教練帶著看我從跑步機走起，只要我走歪了，指導我的杜教練就踢我一腳，居然我就慢慢的走正了。後來我又加上游泳，跛的腳竟然不藥而癒，我也從此養成良好的運動習慣。飲食也正常了。想到這幾十年的奮鬥過程，真是「往事悠悠君莫憶」，不堪回首。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那白皙美麗的小女兒，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也開始控制飲食，少吃肉、食用大量的蔬菜，一大盤一大盤的青菜。讓從前窈窕有致的身材，變成一根竹竿；原本姣好甜美的臉龐，只看到一雙深邃的大眼睛，看見她的清瘦模樣，我的心都碎了。我們全家人，以及周遭的一些好朋友，想盡各種辦法，張羅各種有營養、味美，又不容易胖的食物給她吃，只是一如當年的我，除了青菜，其他一律少量。我又想起了母親的諺語：「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小么女就像以前的我。我花了二、三十年才醒悟，幸虧母親長壽，總算看到了我的回歸正常。但若小么女也要花這麼久的時間來覺悟這些道理，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二、三十年嗎？ 

自從父親過世後，妹妹及弟弟住在國外，母親堅持獨居，雖然我都將她安排住在我家附近，但畢竟關上門她總是一個人。雖然我每天都繞過去看看她，但停留時間都不太長，噓寒問暖一番後，再聊聊天，就告辭離開，去做其他的事了。我雖能感受到母親依依不捨的眼神，但我總是不在意的離開。現在，戰哥已退休，我平日往來的朋友已不若往日那麼多，再加上我不會打麻將，閒暇獨處的時間變得更多更長了，孩子們回家，成為我最歡欣的時刻，但是年輕人也有他們的天地，頂多吃頓飯就走了。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就像以前母親在世時，望著我那種不捨的神情一樣吧！「一報還一報」，母親的諺語畢竟是不錯的。

【2006/05/1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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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思親兩樣情

                                  bearmi

看完連方瑀這篇文章，我哭了。淚水不斷地湧現，模糊了我的雙眼。「那種不捨的神情」對我而言是那麼熟悉，卻也那麼遙遠。

記憶中，我對母親無論多麼忤逆，每次離鄉，母親總是擰著大包小包食物，離情依依地送我到車站。落日餘暉映照下，母親鬢白的髮絲隨著微風輕輕拂動著，揮手告別的剎那，母親那不捨的眼神，此生只能在夢中出現，而母親對我無怨無悔的寵愛與包容，我已永遠無法回報。

長久以來，我一直想要寫一篇文章悼念我的母親，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不孝女，如何不孝？實在是一言難盡，罄竹難書。因為是獨生女，母親疼我愛我，對我無理取鬧的包容，遠遠超過一般母親所能容忍的範圍，連我的好友們都看不下去，至今提及依然會數落我。

午夜夢回，憶及母親對我的恩惠天高水長，最痛的是此生已無以為報。獨處時思念母親的感覺總是如此濃烈，對自己過去忤逆不孝的所作所為，懊悔不已。「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人生最大的悲痛莫過於此。

跟連方瑀女士的母親一樣，我的母親言談之間，也經常喜歡使用諺語來提醒我，只是我母親使用的是台灣俚語。以前年輕時常常聽得滿頭霧水，不知所云。

沒想到在母親往生後，不知怎的，常常要想起母親過去朗朗上口的俚語，現在回憶起來字字句句十分貼切，印證或套用在發生的情境上，每每貼切得令人拍案叫絕，不禁衷心佩服母親的智慧。一個不識字的女人能洞悉人情世故至此，叫人不折服也難。

證嚴法師說過：「人生最大的處罰，莫過於後悔。」

後悔的確是生命中最大處罰，誠如連方瑀女士文中所言：『為什麼還要惹她生氣？而那時候我又是多麼不懂事！若我有機會再活一次，我一定不會再讓母親傷心，但，我能再活一次嗎？』人生的確不能重來，誰也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

因此，每逢親友遭遇與長輩發生爭執或困擾時，我總會語重心長地提醒，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畢竟我這樣的醒悟，是用追不回的歲月，與難以言喻的悲痛悔恨換來的。

我誠心希望每位為人子女者，不會重踏我的覆轍，真的，無論多少追悔的眼淚，都是於事無補的。我很慎重地把它當成一件善事用心推動，也算是對我慈愛的善良的母親，一種聊勝於無的回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