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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14 15:03:38瀏覽3477|回應7|推薦12 | |
那一天他寫完「每天二十分鐘的爸比」,存進電腦裡,想著要不要貼到部落格。 「文章裡說得好聽,要做個選擇,真有這個勇氣嗎?走出報社這龐大保護傘下,還活得成嗎?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以後還能得到別人一個點頭的微笑嗎?」他的心裡七上八下。 他始終努力達成別人對他的期待──就是除了父母、老婆孩子的期待以外,因為他以為親人應該容忍他的不在乎。他想要改變,老浪子要回頭。但他知道辭職要承受的風險有多大,辭得成要從此獨自面對外面的風浪,辭不成要從此克制自已內在的風浪。 他學的是科學,當年如果機緣好,今天應該在研究火箭怎麼把人送上太空。但他科學沒學好,只是對做實驗很有興趣──特別喜歡拿自己做實驗。怎麼個實驗法子?算命,然後隔一段時間回頭檢查看看準不準。 九月下旬一個周六,和太太兒子吃了晚飯,回家的路上突然車子一轉。「去算命!」他和老婆說。她知道他要去算工作,這是剛才吃飯才討論過的話題,他已經有了決定,而她完全支持。 過去十年,他至少請同一位先生算過五次工作,準不準倒不在乎。他不找大師,因為對算命,他並不依賴;他找的這位算命先生在地下道設攤,專賺日本觀光客的錢,講的命也許胡扯,但批的卦事後再回想都覺得意猶未盡。學科學的他,很鐵齒地相信那不是先生的功力高,因為米卦嗎,都他自己的抓的,先生只是數數幾粒米,把天機「翻譯」成卦象文字。他這樣想也合理,自己抓的命自己認。 這次再卜,問工作:「新的工作還不知道在哪裡,但換一下好不好?」抓出來一個複雜的卦,「水雷屯」加一個變卦「水澤節」。先生說,工作換一換很好,都有水嗎,水就是要流來流去才好。他真想笑,這是什麼算命啊!但他忍住了,一副受教的模樣。 不過,「水雷屯」有初生的希望之意,但如幼草般脆弱。「水澤節」,網路上查來解釋是好像有很多水如澤,但要知道節省用。好一個天機難測啊,竟然看字說故事。這種命理實驗,弄他覺得自己像一隻發瘋的白老鼠。 這位先生十年來一直建議他換工作,每次卦象都不同,但先生都說「換一換比較好,外面的機會又比裡面更好」。如果不是先生就這麼一套劇本,就是他命中註定早晚要走。 批了命的第二天,應前幾天的一個約會,到一位朋友的公司參觀,聽說在搞文化產業,這他有興趣先了解了解,或許哪天當新聞寫。朋友的老闆出來,原來以為要問他有沒有什麼建議,反正記者不就是天天談建議嗎?談了都是別人該做,對了錯了不關自己的事,向來他不吝於給別人建議。就談吧,文化產業他自有一套理解;不過朋友老闆講的理想讓他猛點頭。就是這樣!對!台灣是該做這些!讚嘆完畢,突然搞清楚了,人家找他參觀辦公室,最後不是要建議,直接問他要不要加入。 一大堆問題的答案,突然在他面對閃現。思考二十秒,他抬頭看著這位老闆說:「好,我回去辭職。」 不騙人,當時什麼細節都沒有談。他告訴這位老闆:「不和你談條件,完全相信你。我不一定來得了,但我去試。」起身走人,接兒子下課去。 在路上想起前一天收了三百元算命錢的先生。先生到底要告訴他什麼?有一個機會出現,但會很渺茫? 晚上,他把兒子玩到累了,兒子先睡沈。他打開電腦呆坐一陣子,然後寫信給主任。這輩子他最大膽的豪賭,在寄出郵件的當下,開始轉動輪盤,一顆心像輪盤上的球跳上跳下。 主任約談,和顏悅色,小會議室裡的誠懇氣氛,讓他差點要說「算了,當做是場玩笑吧」。但這次他難得堅持,好像和主任談的是別人的問題一樣冷靜。這位主任為了延攬他參與團隊,前後談了好多次、時間超過一年,中間還有此生難忘的君子協定。沒想到合作才三個月,他自己摧毀剛才建立好的合作默契。 小會議室的氣氛凝結,他在掙扎,他知道主任也在掙扎。「留」這個字,最後兩個人都沒有說出口,長官和部屬之間的談話,最後以朋友的體諒收場。 另一位長官登場。這位長官對他更有知遇之恩,在長官面前他變不出花樣,所有的藉口兩三下全被識破瓦解,原來總編輯不是最厲害的編輯,而是最厲害的記者。誠實是上策,他從實招出,一路決定離開的心路歷程如此這般。最後,長官的慰留方式讓他真正見識到什麼叫胸襟:「你去把未來的工作談個清楚。如果那對你是好的、而你也認為離開是一個理智的決定,我就同意。」 接下來一個星期,他在恍忽中反復思考,食而無味,枕憂而眠。最後在十月一日凌晨,他在電子公文中寫下辭職報告,傳送。 接下來又一個星期,不斷的等待,以及與長官報告。他坦白到底,清楚交待自己所有的想法;長官的支持和體諒讓他受寵若驚。這一刻,他從另一個過去不曾想過的角度,看到這個企業的善良文化。 國慶日隔天早上,打開電腦,辭呈的結案通知閃現。他撐著睡眼,只覺得好不真實,那名字是他嗎?懷疑、遲疑,直到清醒。輪盤轉得更快,他的賭注已經下盡。 開始出現傳言,也有人當面小心詢問。新聞界沒有秘密,假消息和真消息同樣快速散布,但他直到12日下午向最親密的戰鬥同志在小組會議裡說了,才覺得事情是真的,應該公開了,要坦然面對。 就在這一天,宣布他和另外兩位同事入圍一項新聞報導獎。得知消息那一刻,心中一驚,這是天意嗎?過去幾年,他大小新聞獎報名多次,屢敗屢戰,每次都自嘲,沒得到一次很不甘心;只要得到一次,記者生涯足矣。在辭呈奉准的同一天,在完全沒有預期之下,入圍。好吧,入圍就算得獎,雖然不是吳舜文或卓越獎,記者生涯至此,應已滿足。 向來低調,他不習慣自己變成焦點,消息開始散布的這幾天,他老覺得手足無措。辦公室各方傳來的溫情關懷不斷,msn整晚閃爍不停,走廊同仁的微笑傳達著各種訊息,大量的祝福中夾雜著些許嘲諷,他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他不想多談,個人選擇沒有對錯;他最怕回答「有沒有想清楚」的問題,因為他知道,如果想得夠清楚就會發現,所有客觀條件的評比結果是「留下最好」,但這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他只能推說「這種事,想不清楚的。」 有一位msn上的好朋友把他臭罵一頓,罵他沒有講明白、說清楚,沒有良心沒有道義。他真有些委屈,但坦然接受,這罵,是一種朋友之間的在乎吧。這位朋友是他的偶象,在還不相識的時候,有次一起跑新聞,他看到這位朋友的拚勁,從此對聯合報記者大為折服。 半夜他收到一位有才華的同事傳來手機簡訊,說以後不當同事、還要繼續當好朋友,他百感交集。 請辭過程,除了幾位直屬上級長官,他只告訴一個局外人。那位老總和他有特別情緣。民國79年耶誕節前,他還在當兵,看到民生報活動組徵人,他想,從來不曾應徵過工作,找個機會試試也好。那工作要求有服務性社團經歷,那他太適合了,大學的社團成績遠好過學業成績。但他當時心中的就業第一志願是長榮航空,心想,去民生報應徵一回、體驗一番也不錯,對日後報考長榮會有幫助。 現在看來,這簡直攪局,但他很認真,跑去圖書館把過去一年的民生報翻完,抄下大部分民生報辦的活動,分析歸類,然後去考試。到了面談,三位主考官發現他還沒有退伍,考也不用考了,大家聊聊;他反過來問了好幾個問題,包括「你們對於來面談的人有什麼建議?」之類的,不繳補習費卻想偷師。 當然沒有錄取,他們要找人在80年新年後上班,他80年6月15日才退伍。但活動組的主任聽說有這號人物攪局,決定親自再審一次。這次兩人在小房間裡談了三小時,從生活態度談到酒量、管理、領導觀念等,還有待遇。最後長官說,保留到80年7月1日,你要不要來?他嚇一跳,先答應反正沒損失,當場說好。 他還是回去準備考長榮航空,過千人報考,他考上了,被通知80年7月1日上班,早上7點報到。民生報那邊,同一天下午1點報到。想一想,長榮固然是心願,但以後天天要早起從台北到桃園上班,太累了。心意已決,7月1日睡到早上10點多才醒,唉啊遲到了,自己騙自己一番,然後高高興興去了民生報。 當初沒有想到,這一進入民生報,要14年以後才會離開。 94年11月1日以後,他的 AndyFish 部落格,從此被移出聯合報同仁的網誌。也許兩星期後,大家已經把他忘了,可是他會記得這個企業的好處。他用最精華的歲月在這裡結交一群朋友,離開的背囊裝滿五味雜陳的回憶,揮一揮手用說不盡的感恩,向自己曾經毫不在乎的青春道別。 他想起12年前,活動組的哥兒們東東。東東辭職的時候,他哭了,一輩子沒那樣哭過,在一旁的美華子和婷婷嚇壞了,拚命遞面紙,最後用掉田小妞車上半盒面紙。他的淚水不只為東東,也為他自己學生時代對工作的想像,那個以為可以一輩子像在救國團當服務員般熱情面對世界的理想,其實只是他心中的小王子,和對年輕歲月的依戀。從此他學會用成人的態度面對職場。 之後再離開報社的朋友,他用完全的祝福代替眼淚;記者生涯所需要的冷靜,更讓他學會收藏飽脹的熱情,用疏離面對周遭,包括自己。 進來時,他年輕氣盛。出去時,他頭禿髮稀。看過、送過許多人從面向忠孝東路的大門離去,即將輪到自己,心中始終想念著兩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他的確這麼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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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