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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12 01:22:43瀏覽1569|回應0|推薦4 | |
2000年5月3日「國際新聞自由日」,正巧因事停留馬來西亞首府吉隆坡。這個日子,對習慣新聞自由環境的台灣記者而言,難以激起太多感觸。身處的異國,恰好又是一個新聞自由備受壓迫的社會,反而感慨良多。
總部設於美國紐約的「保護記者協會」,在「國際新聞自由日」當天,發表世界新聞界「十大公敵」。在馬來西亞媒體中,隔天只有幾家華文報紙低調處理這條新聞,列出其中幾位如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非洲國家塞拉利昂前叛軍領袖桑科、南斯拉夫總統米洛塞維奇等人的入選理由。當地媒體朋友偷偷告訴我:這分名單上,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迪排名第九。
以全球數以百計的政、軍掌權者來說,馬哈迪的成績實在名列前矛;但是一向對「世界排名」斤斤計較的馬來西亞政府,卻不樂見這項成就曝光。有趣的是,雖然報紙刻意在報導中略過馬哈迪,護主心切的政府官員卻急忙跳出來替首相辯白,指責西方輿論故意藉由危害新聞自由的惡名抹黑馬哈迪,因為馬哈迪經常帶領第三世界反對先進國家霸權,令西方世界不快。這兩條新聞登在同一天報紙上,產生欲蓋彌彰的反效果,引起許多討論。
馬來西亞政府對媒體控制的嚴厲,早已昭彰於世。報館必須同時取得印刷、發行兩張准証,才能出版報紙。依據法令,准証必須每年申請更新,政府可以依據報館一年來的「表現」,決定是否發出新証。經過這道控管程序,政府即使沒有明文限制新聞尺度,但報社主管都會自動把關。
但也不是所有報人都噤若寒蟬。例如〈南洋商報〉享譽當地知識界的專欄「景云沙龍」,二年多來一直試圖衝撞界限,爭取更大的新聞自由。
「景云沙龍」主持人張景云,是〈南洋商報〉總主筆,服務新聞界三十多年。六十左右的年紀,張景云看來沈默樸實,和「社會運動者」的刻板印象相去甚遠;但看不慣媒體虛偽、不說真話、討好當權的毛病,他每周運用一整個版,邀請不同立場人士談論各種話題,讓讀者見到社會的多元面貌。受邀者不限身分,非主流、反對陣營人士也可以直言不諱。「景云沙龍」推出後,果然立刻受到政府關切,套句當地媒體暗語:內政部經常邀請張景云「喝咖啡」。在張景云堅持下,「景云沙龍」依然每周登場。
〈南洋商報〉許多同仁擔心「景云沙龍」會將報社推向險境;但報社主事者卻支持張景云的判斷。張景云接受訪問時表示:「我也是要非常的小心。雖然快退休了,早晚要離開報社,但目前還是有經濟壓力。」他不好意思的說,自己經濟狀況不好,還要供二個女兒讀高中,不得不考慮得多些。他對於自己不能衝得更快,還頗有幾分歉意。
這樣的談話令人動容。做為一位資深總主筆,張景云的薪金和現在台灣媒體的新進記者相差不多;爬稿三十餘載,至今兩袖清風,每日以巴士代步上下班。但他有理想和熱情,相信新聞自由的空間,必須藉由不斷的衝撞界限才能逐步擴充。他有家累,卻甘願為了理想站上第一線;而他冒險追求新聞自由,不是為了自己、家人或報社,得利者將是全馬來西亞二千二百萬的華人、印度人、馬來人和各族原住民。
張景云過去所堅持的理想,終於在最近出現後繼者。由於國內外局勢改變,當地許多青、壯年投身於政治和社會改革運動。「國際新聞自由日」當天,華文報紙上可以見到許多評論文章,當地新聞人士組織也首開前例的向政府喊話,希望開放新聞自由。其中一篇名為〈新聞自由的反思〉文章十分醒目,作者「陳利良」在報社擔任主編職務,熟悉媒體環境;他這篇文章所詰問的對象不是政府,而是媒體本身。他強調,「沒有高度新聞操守、堅守新聞專業理念不移的人,再寬闊的新聞自由空間,最後也會被典當掉;否則,再壓迫的空間,也終有被撐破的一天」。
陳利良的文章發人深省。他認為,報紙在面對新聞限制時,浮現的是格局問題。他借用高希鈞教授的話:「格局決定了結局」,從一家報章或媒體的發展趨勢與格式中,可以看出報章領導人或主管層的思想格局;而馬來西亞需要更多具有大格局思考的報人,帶領華文媒體突破僵局、邁入新的資訊世紀。陳利良在文中也憂心表示,具有大格局的媒體工作者難覓,媒體中也缺乏忠于新聞道德的專業者。他說,缺少忠于新聞道德的專業人才,再大的新聞自由也是罔然。
讀完這篇文章,「國際新聞自由日」對我而言,突然有了新的意義。過去我們只在意新聞自由的有或無,但我們卻缺少反省,媒體是否善用了新聞自由?
私下訪問中,陳利良對部分新聞工作者以媒體當做謀權營利的跳板、以及少數媒體經營者的唯利是圖,都提出批評。他干冒不韙刊出文章,希望新聞界不僅要爭取自由,更要學會道德自律,不能浪費前人冒著坐牢危險、一寸寸爭來的自由尺度。
在異國月亮下,我不禁回想起台灣情況。不論是記述創辦人辦報歷程的《報人王惕吾傳》,或張作錦社長過去累積的文章中,前輩報人爭取新聞自由的身影歷歷在目;而他們的苦心和處境,與眼前大馬媒體朋友竟十分相似。在台灣,我們非常幸運,能在自由的媒體環境中工作;目前四十歲以下的新聞工作者,幾乎沒有人經歷過「警總」老大哥無所不在的恐懼。新聞前輩用身家性命換來了今日的自由,但我們是否把每一分自由,都用在發掘、報導真相,而不是逞一己的私利或快意? 環顧現況,相信許多人會和我有相同的懷疑,否則為何每次有人倡議設置新聞自律或監督機制,都能獲得社會迴響?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不曾餓過的人,很難體會這句話的意義。當新聞自由被當作理所當然,曾經捍衛新聞自由的熱情與理想卻也隨之熄滅。當新聞自由被認為是媒體經營者或記者特權,新聞自由也喪失了高貴的價值。新聞自由承戴一個社會邁向民主法治的期望,任何受新聞自由保護的媒體工作者,應該謙卑、謹慎、負責的珍惜所託;為了營私而假冒新聞自由的行為,是違背文明、泯滅良知的墮落。
「國際新聞自由日」提醒我們新聞自由的可貴和重要,以及回顧爭取新聞自由的歷程。享有新聞自由之後,媒體更應該隨時反省,在推進文明和踐踏文明之間,自己站在那個位置。
許多人告訴我,馬來西亞的華文報業比台灣落伍。如果以市場、發行量和設備較量,實情的確如此;但是我在這裡卻發現一個時光隧道,從中目睹台灣新聞前輩曾經走過的路。如果一個新聞環境,自由受限卻洋溢著理想,光明也許遙遠,卻值得奉獻與等待。相反的,如果得到自由卻淪喪了理想,即使光景再好,終究也是長日將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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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