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摯友─阿評的一封信


              人生聚散總無常


             生死兩地心茫茫


            今生無緣再相聚


            但願來世再相遇


              阿評你好：


        好久就想寫封信給你，這種心情已蟄伏兩年多了，但一直沒有勇氣去提筆，怕刺痛受傷的心靈，兩年多沒有寫信給你了，一切還好吧?


         有股衝動想再見你一面，但是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到那裏去找你? 昔有聖賢，今有學者，他們亦無法為我解開這永遠解不開的謎，你到底在哪裡? 幾次夢裏相遇、夢醒只是空留餘恨，你是在天堂，抑或在地獄，但願你是在天堂。


　　阿評，你在年輕時，你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從學腳踏車、摩托車、農用車，樣樣都是你教導的。運動和學業，你一直都是獨佔鰲頭。做人方面，更獲得同學讚美和誇獎，在家亦是孝子，為了你父親身體欠佳，而自願留鄉就讀，幫忙整理葡萄園。為了怕你父親肝病惡化，利用星期假日挑起噴灑農藥的工作，每天除了正課外，還有四小時田裏工作，在這百忙當中，你每學期仍領減免學雜費的獎學金、運動方面仍是籃球、排球校隊，在你畢業前夕那年的校運會，你在大家預料中榮獲八百武裝第三名。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接到你的死訊，血癌，我的感覺有如晴天霹靂，我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一向硬朗的你，從不看醫生，身手矯健、身體魁梧，怎麼可能是血癌的患者，我重覆向我媽詢問兩三次，我媽肯定語句，使我無法再矇騙自己的心情，那天我整夜沒睡，也沒有心情再看書，隔天月考，我對試題印象幾近模糊，這種心情是我一生未曾有的創痛，因為你還沒有跟我再見，因為我沒有見你最後一面，也因為你太年輕了，一切都才剛開始而已，而你卻結束了。在你住院期間，我爸媽怕影響我的心情，沒有告訴我，我曾對我父母的作法抱怨過，我也很內疚，真的。


　　人生如夢，這一切都像在作夢，但這是惡夢，那年過年我跟你打賭─你說：「我在家是獨子，必定早婚。」我說算命先生說：「我晚婚。」你不相信，我說那就打賭，假如先結婚，亦即早婚送晚婚的人一組音響。現在我真的希望你會贏，每次打賭都會有輸贏，但這次你沒有輸，我也沒有贏。


　　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我回故鄉向你弔拜，看到你的遺像依然炯炯有神，容光煥發，我真的不太願相信，這是真的，只是你母親嚎啕大哭，你父親消瘦和木訥，你家裏的氣氛，你的靈柩，萬萬告訴我，我的摯友，阿評你已離我遠去，到另一個國度去，那天我哭了，但是崩潰的心靈按奈不住那份悲慟。


　　當晚我又徹夜沒闔上眼皮，我一直想你的歸途，你會去那裏，我祖母說：「你是孝順的孩子，你會做「神仙」，你會上天堂。」我也這麼想，你的孝行，在我們故鄉二林無人媲美，你是會上天堂，我們都願意如此想。


　　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是你出殯的日子，也是你畢業考試的日期，你大概知道吧？我知道你會感到遺憾，上帝為什麼不讓你參加畢業考，為什麼不讓你畢業去領獎呢？我一直有點不大高興，你交女朋友都不讓我知道，真的你太見外了，但回想起來，你也沒有錯，「愛」是要好好藏住，不要讓別人知道。那天阿鶯有來向你捻香祭拜，很可惜你看不見她，她也看不到你了！她一直都在哽咽，當驪歌奏起，她更嚎啕大哭，也許只有「往昔」和「倩影」，可以當作回憶，我為你感到惋惜，你沒有那份福氣，真的，她對你是真心的，她是個好女孩，你出殯的日子要不是你們畢業考的日子，相信你們全班都會來，向你送行的，你是明理的，你會原諒他們的，你不要傷心，還有我們國小十幾位同學，真的是英雄有淚不清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驪歌奏起，我們這些大男孩，每一個人都掉下眼淚，都在不停抽噎，你要不是那麼好，那麼優秀、那麼孝順，我們也不會那麼傷心的。起程之時，你爸爸棒打你的靈柩，差點昏倒，你怎麼忍心拋下你的家人、拋棄你一大群朋友。你多活幾年，即使是多活幾日，都是我們所願，就算付出什麼代價。


　　在你健在之時，我是你家常客，學校放假之時，在你家的時間總比我家常，你爸媽視我如你，視你如我。你出殯之後，我在去你家，你媽一見到我，眼淚立即掉了下來，我現在不敢去你家，不是不願意，而是怕勾起你爸媽痛苦回憶。日後在路上跟你媽打招呼，她都暗地哭泣，她一見到我的影子，就想到你，你媽是多麼想你呀！我見到這種情景，我很難過，我真得很難過，我也不知該用什麼來安慰她，我只是感慨上帝為什麼這麼早結束你的生命，是不是所謂的天嫉英才，過幾年後我會常去看你爸媽，為你略盡你無法盡的心思。自從你逝世後，沒有人能陪我邀遊夏夜的清涼，沒有人能瞭解我們曾經懷有共同的理想與抱負。


　　以前不太相信有所謂靈魂，但現在卻盼望有靈魂的存在，徹夜從零點寫這封信，現在四點多了，盼望你都能看到或聽到我的隻字片語，今夜提筆想告訴你，故鄉一切都好，你們又買了土地、又種了葡萄，一切都在進步之中，現在，我比以前略胖了，我都快畢業了，我有好多新作，好多故事、糗事，想告訴你，不知道如何表達才能讓你知道，你是在天堂？那又是什麼縣？什麼鎮？什麼路？幾號？你未曾留下地址，教我如何去投寄這封信。聽別人說心電感應，但願一切都是真的，明年你的忌日，我把這封信的原稿焚燒，好讓你瞭解你的好友順發的心境。你的好友永遠不會忘記你，數十年後黃泉之路上，但願我們再相遇、再相聚，很珍惜我們曾經擁有的那份友誼，我會記得你、懷念你。


　 拉拉扯扯、斷斷續續、潦潦草草、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之處，望海涵也。


     心兒碎、手兒累 Alpha 寫於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六日。





                                      後記：諾言





        阿評一九八三年逝世至今已十八年，在他逝世之後鄉里都有一些關於他靈異的傳說，有的說：「他曾經騎摩托車不小心碾到一隻母狗、母狗心有不甘才找上他。」但隨著時間流逝，這些傳說也如煙消雲散。阿評碾到狗這個事情，他生前跟我提過，他告誡我騎摩托車要小心，他前些日子不小心碾到一隻狗。

　　匆匆一眨眼都十八年了，我已為人夫、為人父。阿評去世後十年，我一來怕勾起他父母痛苦的回憶，二來為了追求學業和學歷提升，所以很少去探望阿評的爸媽。最近這八年，陸陸續續在逢年過節有時會去拜訪阿評的父母，人生的痛苦記憶，歲月會將它慢慢抹去，所以他的父母也慢慢平復心情，也恢復以前的笑容。後來我祖母遠離塵世，埋葬位置緊鄰阿評的墳墓，所以每次清明時節掃墓，我都買二束鮮花，來到他的墓地，向他弔拜以表達我一絲絲的心意。

　　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一日阿評要下葬之時，靈柩要放入墓地那一刻，我曾在他的墓前立下一個宏願：「我將來一定要當個醫生。」這個宏願一直在我的內心翻騰，直到我考進醫學院才算釋懷。

　　今年春節大年初一，我去阿評家，他的大哥跟我提到：「他們家是舊式三合院，他的小孩慢慢長大，空間已不足，所以想翻新，在新居落成前，希望幫阿評『撿骨』重新幫阿評找個新的居住環境。」

　　由於事業繁忙和補習班課程牽絆，讓我一直無法抽身，本想再把國小當初阿評那群好友聚集，且因多年連絡，地址、電話收集不易，又碰到我意外股骨轉子間嵴骨折，開刀住院，住院第二天晚上作夢，竟夢見阿評“檢骨”種種相關事情，真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再過三年，即將步入中年，人生至此，我曾結交過無數的朋友，如果有人問我：「你結交過的朋友當中，最好的朋友是誰？」

　　 這個答案，無庸置疑

　　 「不是別人，就是已去世的阿評」。

莊順發醫師 寫於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