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牙醫是爸爸年輕時,在醫務所認識的莫逆之交,我的牙齒從小到大都是給他看的,李牙醫有個大我一歲的兒子,白白胖胖,我們都管他叫小叮噹。
升上國一那年,我依教務處抽籤結果被分發到十二班,小叮噹則從一年級,升上二年級的十八班,每天清晨六點半,我騎著媽媽買給我的變速自行車,從校門轉角的哨崗呼嘯而過,都會看見李牙醫把掉了漆的舊寶馬停在圍牆邊,下車、繞過車頭、再開門,把小叮噹嗆踉蹌地牽出車外,帶著他,往十八班的教室,一步、一步走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習慣趴在教室窗戶,滿嘴油油地吃著早餐水煎包,望著每天早上的李牙醫,和他手心包覆的小叮噹,那時的我,知道我讀的十二班不是什麼老師、民意代表小孩刻意集中的好班,但我很慶幸自己不用讀叮噹的班級。
十八班,是啟智班,而小叮噹,是喜憨兒。
小叮噹有短短的脖子、扁扁的臉蛋,和一對分了很開的大眼睛,高拱的上顎,小小的厚唇,常會對著熱鬧的籃球場咧開嘴笑,小叮噹每次笑,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有一次,我見到學校的數學老師,輕揉小叮噹肥嘟嘟的手背,看起來好親切,因此我決定每次看見叮噹,也過去牽牽他的手。
小叮噹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十分討同學的喜愛,有一次童軍課,年輕的實習老告訴我們:「同學你們知道嗎?同情心和同理心是不同的噢…」朝會時訓導主任三申五令要同學不准嘲笑啟智班的同學,「因為他們跟我們沒什麼不一樣,都是勇敢的國中生。」校長說。那時我想了很久,好多國三的學長見到小叮噹傻不隆咚,就會嘻皮笑臉地過去捏捏他的臉頰、拍拍他的屁股,小叮噹撇過頭去,咿咿啊啊地出了一些聲音,手裡拿了包開封的蝦味仙,努力地走回教室。
我糊塗了,什麼時候小叮噹想要人碰?什時不想?是不是只要微笑著,像三年級學長那樣,就能摸小叮噹的臉?什麼時候是同理心?什時又是同情心?從那之後,我就決定再也不去牽小叮噹的手了,我只是很用力地對他揮手。
李牙醫跟爸爸同年紀,爸爸說,李牙醫只生了小叮噹一個,這些年光是照顧他就累老了,李牙醫掛了一副金邊眼鏡,每次拿鑽槍幫我看牙叫我嘴巴開開,我一緊張,眼睛就會瞇成一條縫,偷看一下,李牙醫的鬢角有好多銀色的細毛、眼角也有皺紋,那年,李牙醫和爸爸都只有四十一歲。
不過李牙醫還是愛開我玩笑:「你拔拔昨天跟我說,你這次月考英文如果沒考九十,下次來這裡就幫你多拔兩顆臼齒。」
國二那年的運動會,李牙醫休了六、日的診,牽著小叮噹到啟智班佈置教室,李牙醫把紅色裁好的貼紙,細心地在背面塗好膠水,拿給小叮噹:
「哪!你把他貼在版子上。」
「沒問題。」小叮噹認真地回答。
大太陽底下,我在籃球場上揮汗鬥牛,李牙醫也溼透衣服站在教室外面的梳理台,幫忙小叮噹把翻在身上的七彩顏料清理乾淨,李牙醫彎著腰拉小叮噹的褲管,小叮噹雙手盛了水,淋在李牙醫稀疏的白髮上,「喔,好棒!爸爸這樣涼…」小叮噹拍手歡呼,李牙醫也沒發火,只是嘟了嘴嘆氣,輔導室請來的慈濟師父剛好經過,掏出一條手帕給李牙醫擦臉,然後蹲下來跟小叮噹說:「叮噹,爸爸,是你的菩薩喔。」
幾年後,我北上讀大學,放假回鄉,感覺到智齒好像長出來頂住牙齦,隱隱作痛,當時也沒想太多,就往三角公園另一家由三個年輕醫師開業的診所掛號,前後兩個醫師跑到我身邊,說什麼我的智齒連臼齒蛀到爛了,要抽神經,問我拔牙完,要不要順便裝假牙?「要回家問我爸唉。」我說。
「好,那我們先幫你把臼齒拔出來清乾淨。」我想就拔個牙,可能只有抽神經的部份會比較痛一點,其他應該沒什麼,結果那天真是場夢靨,年輕的醫師拔不出碎牙,用尖嘴鉗夾了一個多小時,又是挖、又是敲,弄的我痛到幾乎昏厥過去。
「年輕人怎麼那麼牙齒小動一下就這麼脆落?」年輕醫師看我痛地哀號,邊幫我打麻針邊抱怨,我抽神經的地方噴了滿嘴的血,隨著唾液流到衣襟。
回家以後,爸爸看著我腫脹的右臉頰,念了我兩句:「為什麼不去李牙醫那兒呢?」這句話就像在湖裡撿回的細針,李醫師,還有,他的小叮噹。我點點頭。
「唉,年輕人,好幾年沒看到你了。」李牙醫搥了我一下,我笑地燦爛。
「讀大學了?」我點點頭。
「小叮噹呢?」我問。小叮噹搖搖晃晃地下樓,走進診療室。
「嘿,小叮噹你好嗎?」我微笑對他揮手。
「嗯,好。爸,冰箱拿冰棒。」小叮噹坐不住又進廚房。
「你今年幾歲?」李牙醫問我。
「十九。」
「你看小叮噹像是你這年紀的嗎?」李牙醫指著小叮噹的背影。我端詳一陣,和國中時的印象相去不遠,扁扁的臉,分開開的眼睛,似乎,沒什麼老化。
「唐氏症患者發育一般比較遲緩,但又比一般人少活個一廿年。」戴著白色口罩的李牙醫皺著眉頭,診所裡除了一個掛號的護士,沒其他病人。
「李牙醫這幾年你辛苦了。」我嘗試安慰他。我心裡其實想的是,如果小叮噹能早李牙醫先走一步,對小叮噹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最近職訓局在市區輔導一間唐氏症患者能夠打餐做生意的便當店,叫做『牧心便當』,我想小叮噹還是能在社會上做一些有用的事…」
「我一定常去捧場。」我說。
過了幾年,我入伍當兵,有一次晚上放假回家,我腦裡模糊閃過當年慈濟師父的那句話,「叮噹,爸爸是你的菩薩喔…」第二天我讀地方報紙,李牙醫幾天前,在自己的家門口被車攔腰撞死了…時間點就在送完小叮噹去完牧心,才要回家…就被酒駕撞死…我屏住呼吸,陷在客廳的沙發裡,久久無法自己,「為什麼?」
爸爸滿臉愁容從外頭回來,手裡拿著李醫師的訃聞。
***
前年回台灣,我特地到牧心買午餐,遠遠地就看見小叮噹站在鐵台子後頭,頭戴白色菱形帽、手包衛生塑膠套,正在盛飯,動作俐落,一點也不輸池上便當的媽媽桑,我拿一百塊給小叮噹,小叮噹脫了手套,在收銀機裡找了四十五塊的銅板給我,「謝謝你啊,常來。」小叮噹說。
走出牧心便當的冷氣門,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回頭對小叮噹說:「叮噹,你…很棒,是自己的菩薩呦。」小叮噹偏了頭望著我,我才發現,自己的眼眶濕濕的。
◎僅以此文紀念逝去的李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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