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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6 18:23:19瀏覽1208|回應2|推薦9 | |
阿砲是我在海巡署服兵役時,早我七個月入伍的學長,後來由於他逃兵的緣故,坐完幾個月的牢,又回鍋繼續服役,因此我入伍的那年夏天,阿砲變成只早我三個月入伍的老兵。
阿砲有槍砲、煙毒、恐嚇、逃兵的前科,年紀輕輕卻見多了江湖場面,大腿有槍傷、背脊、手臂都刺滿了龍和鳳,是部隊裡特別交代不用帶槍服勤的阿兵哥,「哪叫我拿槍站哨操我喔,恁家大專兵班長兜艾卡注意咧!」阿砲嗆聲。
入伍前的八月,我結束折騰人的留學考試,帶著預官落榜的一抹遺憾,在九月十六日坐著陸軍的綠色大巴士,開始我的軍旅生涯,陸軍新訓一個月、海巡再訓練兩個月,從綠色的大篷車,到改坐藍色海龍的大卡車,就這樣,我像浮萍漂流一般地下了部隊。
第一次接觸到阿砲的那個晚上,他蹲在水槽旁邊抽菸,「喂,眼鏡的,來這洗碗!」我傻呼呼地被使喚過去幫鄰兵倒洗碗精,緊張地握著爛到不能再爛的黃色絲瓜布抹碗盤,「菜皮芭就要卡認份一點,嘿嘿嘿!」阿砲揶揄著,露出的牙縫閃著紅呼呼的檳榔底色。老天對我很照顧,班長分配床位的時候,「呐,你就睡阿砲學長的旁邊。」跟我同梯的新兵在旁邊差點噗哧笑出。
「恐….恐...」還記得那天過午夜,是我的元旦生日,我在鋁床上翻來覆去,一想到兵還要當這麼久,眼眶裡就靈轉著淚水,阿砲卻在我身旁睡地很熟、盡情打鼾。「啪!」阿砲一翻身,毛茸茸的大腿往我的肚子壓了過來,我很用力地扳開,他的手臂又靠過來,我不得已只好往床緣挪,才挪,阿砲又翻身,我再挪,他再過來,就這樣,我沿著銀色的床沿朦朦朧朧撐到東方魚肚白,「學弟,辛苦你了,阿砲兄一般都是要睡兩個床的。」隔日,斯文的一兵學長拍拍我的肩膀。
由於相當資淺的關係,剛下部隊的我,每天都要服八個小時的衛哨勤務,四個小時為一個單位,提著長槍直挺挺站在哨亭,如果遇到吃飯時間,我的飯盒會被準備好,躺在廚房等我完成勤務,但是我下哨後,習慣先洗澡再用餐,因此難免耽誤一些時間,有幾次等我洗完澡要找餐盒,餐盒就已經被不耐煩的伙房學長倒在堤防邊餵野狗,我只能摸摸鼻子,投販賣機的士力架巧克力。
有一天晚上,下哨完我又得吃巧克力,「噓!噓!」阿砲手插口袋,在我後腦杓晃呀晃地吹口哨。
「眼鏡的,晚餐呷沒飽喔?」阿砲晃到我面前。 「太晚吃了,學長把便當洗掉了。」
阿砲什麼也沒說,只把右手伸進口袋裡嘻哩呼嚕掏了半天,「噥!」阿砲把三角形的鮪魚御飯糰遞給我。
「沒關係啦,這是阿砲學長的。」我靦腆。 「唉,欠揍嗎?拿去啦。我叫收發今天出公差,多帶一顆回來的。」阿砲說完,頭也不回地悠閒走掉。那天晚上,我的晚餐是一條士力架,外加一粒御飯糰,我還記得,飯糰的米,溫溫軟軟的。
過兩日,我被分配到跟阿砲站對哨,阿砲站的是不用提槍的哨長,我的位置仍舊是提槍哨兵,站了一個月的哨兵,我多少學到怎樣趁隙利用時間,我把英文單字抄在紙片上,藏在掌心裡偷偷地背。
「喂,眼鏡的,恁哩看啥?」阿砲問。 「沒啦。」我說。阿砲跳下哨長台,跑到我這裡搶過我的英語紙片。 「喔,英國麗續唉內,不錯不錯。」 「我以前在獄裡蹲的時候,也有遇到讀大學變好囝的兄弟。」阿砲挑著眉毛,拿開軍帽拍拍自己的小平頭。 「啊恁讀這麼多冊,以後艾做頭家尼?」阿砲認真問到,我尷尬地笑著。
頓了半响。
「那你哩,阿砲學長,你以後想要幹嘛?」 「唉,恬恬啦,菜二兵問那多要幹嘛?」阿砲怒目相視,我自討沒趣的閉上嘴巴。 不知過了多久,阿砲清清喉嚨說,「可能會接阮老母的切仔麵店啦…但是那個要我變好囝才有啦。」
過一陣子,我被人事官抓去當參一,管理士兵假期和移送逃兵,才沒過多久,阿砲已經有兩次逾架未歸的紀錄,好險在我們依程序的第七天,要移送憲兵隊和警察局處裡之際,阿砲就會乖乖出現在部隊門口。
從那之後,我常常看見阿砲悶悶不樂,用完餐就獨自一人跑到餐廳後方的防波堤邊抽著菸,幾個破百的老兵看他這樣,通常會過去分阿砲幾支菸跟著一起抽,什麼也不說。
有天我在餐廳打飯,阿砲拿了一本郵購商品簿叫住我,「眼鏡的,這裡面蓋多英國麗續的,汝幫我看嘜,我要這個、那個,還有這個…要怎麼填?」我仔細一看,簿子裡盡是嬰兒床、奶嘴、大份量的紙尿布,「這些我要寄去台北縣五股啦。」阿砲認真看著我。
「學長,汝有小孩喔?」我忍不住好奇。 「啊,你嘜問那麼多啦!你甲我幫忙,我請你呷六合夜市的牛排啦。」阿砲拍胸脯。 「免啦,學長。」我笑了。聽同梯的說,阿砲多次逃兵就是因為他在五股當檳榔西施的老婆,拋了家裡的小孩不顧「討客兄」,阿砲找情夫算帳,情急之下,乾脆連兵也不想當了。
下部隊兩個半月,我就被挑去桃園海湖受兩個月的「教育班長訓」,出發前的兩天,我又和阿砲站到晚間的對哨。
「眼鏡的,你去受訓回來兜是班長啊餒,兜比我這個老兵卡高啊,你到時做菜班長要稍照顧我一下,不要操我操太緊,知沒?」 「好啊!但是阿砲學長汝要挺我,人前做面子給我,讓我好帶兵。」我說。 「歐k,噥耙拉麵噸!嘿嘿嘿。」阿砲作勢跟我敬禮。
兩個月後,我被操地全身黝黑回來,揹部隊裡的值星,儘管帶了點殺氣,仍然謹記對老兵一定程度的尊重,晚點名集合的時候,阿砲又逾假未歸,中隊長還在寢室等值星去請,我先整理部隊,阿砲才從後面揹了包包屌兒啷噹地走進營區,新兵都在看我這個剛下來的班長,壓的住阿砲這樣刺龍刺鳳的問題老兵嗎?
衝突發生了。
「王志堅(阿砲本名),你為什麼又逾假?」我吼他,阿砲睥睨我。 「王志堅趴下!」我提高音量。
阿砲不為所動。
「全部趴下…」我又發號命令。 「懷疑勒?」我大喊一聲,其實我的手心猛出汗,耳際嗡嗡作響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整個連隊阿兵哥全都陸續趴下,王志堅仍舊三七步站著。 「很好啊,你抗命,大家就等你一個。」我說。 「趴下、起立、趴下、起立…」鄰兵被操到開始抱怨阿砲。 「參一,中隊長有交代阿砲明天送禁閉室,晚上來值班桌簽單子。」我說。 「幹。」阿砲小小聲地唸了一下,也趴下去了。
我終於壓下阿砲的氣燄了,但我的心裡一點也不快樂。
凌晨四點,有人來敲士官寢的大門,「班長,阿砲拖延人家的哨卅分鐘了,我們去找,他好像又跑掉了。」我趕緊披上衣服,走到廚房,遠遠地就望見堤防堆上,坐了一個人影,我趕緊跑回寢室,央求我的中士學長暫代我值星的位置,然後下樓,穿越廚房,開小門,踩著沙子,阿砲的煙心在海風的吹拂下忽明忽暗。
「阿砲,你幹嘛又拖人家哨?」我問他。 「幹,三小,我要殺人了,汝爸啥都不想管了!」
我想了一下。
「好,阿砲,你哨不想站,不要牽拖新兵,你的份我幫你站。」我轉身,也不敢驚動長官,趕緊換上衛哨服,把累壞了的上一班換下來,四點三十五,我開始站。幾百公尺外,阿砲菸一根接著一根抽。五點、六點過去了,東邊原本隱晦的太陽,漸漸露出曙光,阿砲吹著口哨走了過來,想想不對又走了回去,跑到飲料機那裡,「咚」的一聲的投了一罐保健飲料,阿砲走過來,側身面對我:「呐,呷涼啦。」
我接過保健,確定一下中隊長室的燈光是熄掉的,坐了下來,我們倆對看一下,微笑著。
「幹咧,汝去受訓前不是說要照顧我?」阿砲問。 「啊牟我幫你站哨是站假的喔?」我說。阿砲笑了出來。 「你甘知為啥我攏不想要回來?」他問我。 「你老婆的事喔?」 「啊,那個沒差了啦。」阿砲搖搖頭。 「那是什麼?」我追問。 「恁人事官很奸詐,我坐牢完在家等回役的那五個月,他沒有給我折抵役期,不然我差不多再一個月就要退伍了,這裡的軍官攏聯合起來欺負我。」阿砲咬牙切齒。 「那怎麼辦?」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想了很久,這時突然遠方閃過車燈,我趕緊機靈地站起來,阿砲躲到哨所後面,確定車燈是民車之後,我才鬆懈下來。
「喂,阿砲,我幫你寄信給局長申訴。」 「那甘有用?」阿砲疑惑。 「如果沒用我再打電話叫三立新聞的來拍。」我說。 「按呢喔?汝這些讀英國麗續的好像有比較巧喔。」阿砲開心的笑著。 「但是我幫你有一個條件…」我說。 「你還要吃牛排噢?」阿砲疑問。 「啊,那個沒差了啦…你要答應我,從現在開始,你要準時收假,不要再讓我難做了。」我說。 阿砲搔搔小平頭:「幹,這穩妥當的啦。」
一個月後,還用不到三立新聞,少將局長就讓阿砲如期退伍了。
XXX
四個月後,換我退伍,我按著阿砲給我的地址,在鄉間小路裡左繞右拐,終於在太陽下山前,找到那間切仔麵攤,小嬰兒正在大電風散旁,吸著鼻涕踢學步車,一個老嬸在煮麵,我拉了板凳:「老闆娘,切仔麵一碗,小菜一盤。」
阿砲從客廳挺個啤酒肚走出來,才看到我,「啪」的一聲就從我的後腦杓掃過去,「母仔,這塊我麻吉艾啦,肉燥給他放多一點、麵條給他放多一點、順勢開兩罐麒麟一極棒啤酒。」
那天傍晚,呼,真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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