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柏特 

是這樣的，那天公司的小李寄了一封電郵給我，才寫了兩段關於工作的事，寫著寫著，內容被一片茫然所取代。

才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小李偶而心不在焉，白天業務跑的魂不附體，晚上到大學進修又非常迷惘，退伍後，前面兩個工作還算換的順利，換到第三個工作-也就是我們公司-幾個月後，大老闆欠債跑路了，公司小開為了跟他老爸釐清關係，也準備把公司收掉。

於是小李被資遣，準備回家吃自己，和我一樣。

反正我沒差了，逃回台灣這六年，為的是療一段在美國刮出的情傷，和收掉在加州矽谷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賣珍珠奶茶的工作，我有台灣和美國兩邊的護照，美國的西岸傷我的心，我就躲回台灣的西岸；台灣的西岸沒了工作，我就逃回美國的西岸，既然被資遣，我決定打包回加州，已經拿到舊金山一間小學校MBA的入學許可，我有一些積蓄，讀兩年書吧。

但是小李不同，他沒有兩邊的護照，沒有多餘的存款，他有的，是很年輕的二開頭，有一次小李告訴我，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廿這十年；然而他這個年紀的男人，十年裡，有好多年待在學校裡，然後大約有兩年會在軍中，準備出來拼的時候，大多廿開頭的歲月只剩下四五年。

然後他用自己的四五年換了幾個工作，始終沒有辦法穩定下來，直到進了我們公司，編制在我下面，跟我一同跑業務，小李才又看見希望，活了過來。

我們賣健身器材，主要是跑步機，我一開始帶小李，就跟他說，我們主攻金字塔頂端的客戶，進口器材一切以精緻和品質為主，儘管經濟不景氣，我相信價位的高低不是主要考量；台北市東區的客戶群，應該夠我們業績穩定成長個兩年。

小李不是很有主見的年輕人，有時候創意稍嫌不足，但他的優勢是肯跑肯做，於是我們跑了很多的公司談團購、跟豪宅管委會辦說明會、甚至到東區高級游泳池售票口發DM，我們很幸運，小李進公司的這兩個月，我們每個月都賣個二、三十組跑步機出去，公司抽成之後，我和小李還賺不少錢，我常跟小李說，在最不景氣的時代，總還會有景氣的人，重點在於「市場區隔」，再來就是「努力」了，多跑多問多忍耐一點，最後總會殺出一條活路。

老闆很高興我跟小李的表現，這一陣子我也在想，我回台灣這六年，終於進對了公司，也許我會在台灣就這麼住下來也說不定，也許過幾年客源拓展開來，我就和小李出來自立門戶，財源滾滾、蒸蒸日上。

關於努力和運氣，我活到這麼大，總是相信前者，並且實踐前者，雖然我知道在台灣的遊戲規則是，你就算拼死拼活很努力，換來站在浪頭上，你都要說自己「運氣很好」，要把話反過來講，姿態要低，因為有很多平常就不太努力的人，為了領薪水而領薪水，不景氣時根本翻不了身，虎視眈眈望著你。

他們說，把話反過來講，這叫「謙虛」，跟美國那套很不同。

「運氣和努力，嗯…」我彈了香菸盒，遞了一根給小李，我們兩個在樓梯間抽了起來，我拍拍小李的肩膀，他已經不是進來時失落的那顆野草莓了，臉上掛一抹微笑，多了三分自信。

很不幸的，甚麼是運氣？

當「壞運氣」蓋在努力上面的時候，密不透風。

上個月月底老闆才發給我們一筆績效獎金，這個月月初，卻躲在上海不敢回來了，聽同事說老闆轉投資林口的成衣廠，把我們公司的資金移了一大部份過去，前半年還好，兩個月前卡住了，而且卡的很嚴重，幾張票陸續跳掉，一個又黑又深的財務大窟窿，就算公司有我和小李這兩隻小金雞也沒用的。

於是我們兩個被資遣了，因為公司不久也要倒閉了。

今天傍晚六點十五分，我約了小李在路口的刷刷鍋裡，他為我餞行，我為他抱歉。

「抱歉，這兩三個月，讓你就這樣結束掉…本來想說你進來這公司，我們可以做點甚麼的…」我說。

小李皺了眉頭，然後抿著嘴角。

「關於運氣和努力….大哥你是對的。」小李說。

「為什麼？」我問。

「我進來這幾個月，跟你這樣東奔西跑，雖然很累，也學了很多，跑業務這套我以前沒接觸過，但跑過後累積下來的經驗跟做事的方式，是不景氣蓋不掉的…不景氣有天會過去，但是信心和努力會留下來，大哥，這些都是你教我的。」

「你教我怎樣像個男人。」小李正色。

「男人？」不爭氣的我笑了，心裡想著六年前我逃回台灣的原因。

「那你接下來有沒有甚麼打算？」我問。

「不再找工作了，先把大學讀完吧。」

「經濟還允許嗎？」我忐忑不安。

「嗯，還過得去，我決定辦就學貸款。」

很快，那天晚上我和小李分道揚鑣之後，這一號人物變成我生命裡的過客，對小李的記憶漸漸淡薄了，在台灣的那六年變成一場泛黃的夢。

每天的我，在舊金山上課，日復一日，一學期一學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我在亞洲商店看到一份華人報紙上的一隅，故事是關於台灣一名大四的學生，怎樣在學創業成功，在台北開了一間「甜甜圈餐飲」，戰勝不景氣，名字本來我還不太確定，直到照片上小李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