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宛如一本書,寫完了,掩卷。
誰還會來緬懷?誰為之嘆息?誰還會珍藏書中的喜怒哀樂?
祖母寫完了人生九十一年的故事,嘆了最後一口氣,結束了一生的使命。誰還願意細細來品讀書中的晨昏故事?
祖母逝去之時我沒有隨侍身旁,但聽說她走得很安詳,已經數年無法站立甚至無法安穩坐好的她,早已瘦得皮包骨頭,想必也是沒有力氣可以與死神作最後掙扎。其實大家都早有準備,畢竟這麼久以來,祖母只是苟延殘喘。
不能走動沒關係,不能自理也沒關係,不再認識自已最親近的一家人,那是多麼的可悲多麼得令人哀傷。也許祖母還是認得人的,聽說母親喚她時她總會微微點頭或搖頭,可是宛如失語症的她,最後一年來說的話真的很少很少。
表妹說『好像命中註定沒有女兒送她走一般,我媽媽才離開一下子,她就走了。』是嗎?小姑姑先走了兩年了,我們總覺得她癡呆了也是好事,至少不必承受晚年喪女的痛苦,可是事實真的如此嗎?想起兩年前小姑姑離去的那一夜,她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冥冥之中應該是有感應吧,是嗎?
我希望是,如此,在那無人知曉的另一界,祖母一定會找到英年早逝的祖父,會找到最疼愛的小女兒,甚至那幼年夭折的女兒,共享異世界中的天倫之樂;而我們最終也會去的,追尋那永生的團聚。那麼,人死就不是如燈滅,我們都在等待燈光的再次燃起,也許這等待的時間會長了一些。
父親和我談著祖母的喪事,我心頭微痛,眼角潮濕。我有點訝異,我居然沒有掉眼淚,不像聽到小姑姑死訊時那麼的撕心裂肺,難道因為祖母的年紀?老一輩人說這是喜喪,九十歲了,活夠本了,是解脫了。我以為我是這樣想的,當網路那端傳來一張張相片,我一張張端詳,我才發現我錯了,我只是還不相信祖母走了,而這一張張的證據,讓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喪親的痛苦。那些輓聯,那些花圈,那莊嚴肅穆的喪堂,那棺木,著著白衣黃衣綠衣的父輩同輩姪輩,那些哀傷的臉,那些飄飛的黃紙,我的淚如雨下。
祖母,一路好走!
祖母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威嚴的老太太,身材矮小,長年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短髮,纏過又放開的腳比常人總是小很多。祖母的氣質很好,像是個很有學問的老婦人。她總是笑咪咪的,笑出了滿臉的皺紋。小時後我們都偎依在她的身旁,看她打四色牌或是摸麻將,祖母直到八十歲還喜歡玩麻將牌。十幾歲時,我和小弟常常在夜裡窩在祖母的床上,陪她打四色牌,此時彷彿還聽到她贏了小錢時嘿嘿的笑聲。
我總覺得祖母是特別疼我的,也許是我錯覺吧。因為我最常陪祖母出門訪親尋友,攙扶著走路不是很便利的祖母,四處的跑。我又是最常陪祖母看戲,雖然唱腔常聽不懂,但會看字幕的我總是比祖母更早知道那戲所演的高潮和結局,而祖母喜歡聽我講。我也時常陪祖母聊古,說起她年少的故事。青花瓷,細陶盆,那是祖母的嫁妝。祖母說起那些往事,眼光有神,是追憶嗎?還是回味?
小小的我很喜歡聽祖母說起民初時的婚嫁傳奇。
『那時人家都說大嫂家的小舅爺來了,長得很清秀,書生一個。我和姊妹們都從花窗裡偷偷看。』祖父的姊姊是祖母的堂嫂。也就是這樣兩家才親上加親吧。
『那妳有沒有覺得爺爺很漂亮呢?』
祖母笑得裂開了嘴,『還不是就那個樣。』
『新娘子是坐船到碼頭嗎?』祖母的家鄉是個小小的半島。
『我哥哥把我揹上了船,後來又揹我下船,再坐花轎進了家門。』
祖母娓娓動人的話語中閃著年輕的風采。那個十八九歲的新娘從此嫁入了陳家門,生兒育女又娶媳添孫。『我以前可是地主家的嬌小姐呢。』嬌小姐嫁給了俏書生,從此就有童話裡的幸福生活,如若是這樣,生活就真成了童話了。少奶奶的幸福生活沒有過幾年,社會變遷,陪嫁的丫環也被迫嫁了了,祖母離開了深閨走入雜貨店,四十多歲豐華猶美的季節,永遠失去了祖父的呵護。
近幾年祖母漸漸的老化了。四年前祖母已經大小便無法自理,母親抱著她好似抱一個孩童,為她把屎把尿。我很佩服母親,我覺得我還做不到,呵,我們都做不到,對祖母我們都沒有盡過如此的孝心。去年母親把祖母接到身邊,她已經越來越糟糕了,連坐好都做不到。母親笑著和我說,『我把她放中間睡,我和爸睡兩邊,這樣就不會跌下去。沒想到半夜她尿床了,把我們三人都弄濕了。』
生命就是這樣脆弱無助!
就這樣,祖母的一生就這樣數百字就被我說完了嗎?
不,那本屬於祖母的書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是高峰迭起的,是溫馨傳奇的,只是我無法再替祖母去追憶。
恍惚中,聽到四五歲的我偷偷對祖母說,『祖母妳有三個寶,怎還不推倒算錢?』(這是麻將的一種賭法。』祖母驚喜的說,『好聰明,妳也懂麻將?』
恍惚中,看到櫃台前七八歲的我算著價錢,祖母樂呵呵的對顧客說『是呀,她很聰明呢。』
阿,阿嬤,真的永遠也見不到您了!一路好走呀!
相片中,只看到紅紅被子掩蓋下半張清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