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腳步聲(下)
2013/06/23 15:01:49瀏覽215|回應0|推薦1

 

車子最終繞回了市區,正在走在大廣場旁,遙望見爺爺爸爸的塑像,以及高不可攀的主體思想塔。他看見廣場上人潮擁擠,他曉得這是前些日子他簽下的處決命令。廣場上正在執行槍決,似乎又是哪個人剪了電線抽了銅絲要拿去賣錢吧,電線是公物,偷國家的東西就是偷大家的東西就是該死。然則群眾的聲音窸窸窣窣太過嘈雜,以至於他無法確切聽清楚法官與辯護律師一搭一唱的宣判內容。他的思緒瞬間轉為一陣灰白的雜訊。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法律規定,行刑只能打九槍。要在九槍之內,配合繩索鬆緊,讓受刑人在死前死後,呈現出一個由垂頭、下跪到伏首而誅的完美身段。劊子手要替死刑犯將其內心深處對於所犯滔天罪刑以及對國家社會的無限懺悔,完完全全釋放出來。他很滿意這樣的死亡藝術。他認為這與日本人噁心的十字切腹,中國人慘絕人寰的酷刑相形之下優雅太多了,簡直就像一場現代舞的演出。他竊想,近來牢裡偷國家東西的人越來越多,如果可以,他是不介意每天在廣場上辦一場微型的死亡之舞的表演。畢竟這麼別緻的東西,不端出來讓大家欣賞欣賞,還真是可惜了。

 

──碰!

 

就在最後一聲槍響落下的時候,他也下了決定,「去車站,我要去東海岸。」一旁的小妹嘆了一口氣,「唉,都走吧都走吧。」於是她將方向盤一扭,朝著火車站的方向,疾駛而去。

 

 

一列火車在鐵軌上疾駛而去。沒有在這一站停下。

他兀自下了車,關上門。他拉緊了側背包,壓低了帽子,喬了喬墨鏡。然後步入火車站前的廣場。身後,那輛私家汽車於是搖上車窗,頭也不回的開走。台階上一回頭,那輛車已經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了。

他看了看時刻表,他不曉得朝鮮的火車時刻表只是參考用,從來就不會準時。他只知道小雪動不動跟他起了衝突,就會來這裡搭火車前往他魂牽夢縈的東海岸。然而,幾次去把小雪接回來,他都是開車去的。只有跟爸爸去中國時搭過幾回火車,不過那又另當別論了──他爸要搭的火車,誰敢不準時呢?

然而他,現在的他,踟躕在火車時刻表前的他,只是個沒有配徽章的普通人。

他看著鐵軌的遠方有一個轉彎的弧度,火車彷彿俏皮的搖了搖尾巴。朝鮮的鐵路就只有兩個方向,北去,南來。他曉得這條巨龍是要去東北的,他想起了東北的海岸,也棲著幾條巨龍,他日思夜念的巨龍。如今,他這個龍圈主人就要去看看他的寶貝,看看他的寶貝能否為自己掙一點光采。為國家與主體思想,為南匪治下的可憐的被資本家奴役的百姓出一口氣。

他想著不久的將來,他將和姑姑與姑丈──兩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囉──相偕前往東海岸舞水端里,看看那幾枚可愛的導彈。並且讓《朝鮮日報》弄一個大版面來報導他們國家軍容的壯盛。他想著,那時他一定會身著戎裝,配戴著璀璨奪目的太陽徽章,想著想著就伸手探了探包包,忽然,他摸到了一件玻璃製的物事。

 

──他默默的撇下了頭,步下階梯,走在火車廣場附近的道路上。

 

然後,他將會身著戎裝,配戴著璀璨奪目的太陽徽章,一聲令下,命令戰略火箭軍讓這些蟄伏已久的巨龍,直衝九霄去吶喊,然後降落人間,讓那些該受懲罰的國家受點教訓。降臨人間,對,他們會降臨人間。他開始閉上眼,想像那一條條完美的斜拋曲線。

他信步行走的這條路旁,種滿了銀杏、松樹、雞爪槭之類的喬木。銀杏葉偶爾也會降臨地表,葉的形狀是完美的東方扇子形。如果秋天時看,那芥末黃的葉子紛紛雨下,就彷彿大蝴蝶翩翩飛舞似的。他睜開眼,看了看移動的景致,又閉上雙眼,這條路上中卻忽然突出一個又一個向他索命的鬼影,身後的無邊黃葉蕭蕭下,彷彿燙熱的鬼火一般。他們的目光沒有靈氣,卻直向他逼來!

他大吃一驚,倒退數步!然而心中卻早有盤算,「你們是誰?你們要幹嘛?別過來啊,再過來就讓你們吃飛彈了啊!」他緊張的斥喝對方。然而對方卻一點都不怕他,為首的一個只是低沉的說,我要太陽徽章,我要太陽徽章。他狐疑,你是誰?我要太陽徽章。你要徽章幹什麼?我要太陽徽章。

他忽然理性的思索,他這輩子沒有親手殺過任何人啊。那麼這些人是誰?啊,應該是就任以後簽署的那些死刑犯人吧?「你們是死囚嗎?」他們搖搖頭,只是嚷嚷著要太陽徽章。「難道,你們來自未來?要告誡我不要輕啟戰端,以免生靈塗炭?」他一邊揣測一邊冷笑,「那你們就想得太美了,為國犧牲是你們的榮耀。」他們仍然搖搖頭,只是嚷嚷著要太陽徽章。他知道自己的腳步仍然持續的走走走,因為他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忽然,在某一個腳步踩到了碎石子的時刻,他意識到一件事──他仔細一看,眼前的這批人,全部都是他自己!每一個人,每一個目無瞳仁的人,都是他自己,形貌,體態,175公分高,90公斤重,出落得宛如爺爺再世一般。他不斷的往前走,他們也不斷的往前走,然而雙方就是觸碰不到彼此。他的耳畔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卻從對方的胸口聽見心跳聲。

 

──原來,我不過是個假人。

 

──我只剩一具空殼,只剩空洞的腳步聲。太多的虛偽、謊言、自我催眠,我早已經觸不到自己的心跳。腳步前進,心跳也前進,但我卻怎麼也觸不著心跳。忽然,我的感慨與體會彷彿炭火,將心底的結凍沉痾與外表的冰霜假面瞬間消融,液體從我的眼角簌簌滑落。我懂得我慣性的自欺欺人,或者說,配上這枚太陽徽章繼承主體傳統的人,從來就愛自欺欺人。我想起我的學校生涯,其實沒有一點感覺。也已經沒有所謂的喜與悲。沒有心跳的心臟怎能感受得到喜與悲呢。我知道我終將接下太陽徽章,於是我千方百計催眠自己,我熱愛這枚徽章,我熱愛這個國家,因此我必須熱愛飛彈,因為飛彈是朝鮮的巨龍,猶如中國的巨龍長城。我知道我得到爸爸的特別疼愛,爸爸生前常向人誇說我很像他,爸爸每年都會特別為我在一月八日那天慶生,而二哥與妹妹的生日則只是潦草的合在一起慶祝。我問爸爸,為何我的出生年有主體70年與72年兩個版本?爸爸竟然說,你的預產期本在主體70年,殊不知你在你母親肚裡竟又多待了兩年,你母親懷胎30個月才生下你,你出生的那一天,太白山上的熊羆都長途跋涉到平壤來跪拜你……。噢,真是夠了,當我沒讀過書嗎。我怎麼可能在人類子宮裡待30個月,那我老媽豈不脹死。還不是你們一家子鄙陋幼稚的見解,為使得祖父孫三位一體的領導人年紀在主體100年時呈現100-70-30的神祕數字象徵。代表你們家族是朝鮮顛撲不破的真理,大家都該追隨你們。我其實沒那麼愛飛彈路徑,我只是熱愛籃球射籃的拋線,才催眠自己去精熟飛彈拋線軌跡,其實腦海裡想的根本都是籃球。我其實沒那麼嚴肅,我也很羨慕二哥哥可以跟大家打成一片。也許他柔弱的個性是正確的,那使他免於受到家族傳統壓力的摧殘如我。我小時候也和二哥哥、和朋友一起玩的。也許我沒有二哥那樣隨和,但也絕不致現在我這樣的冷酷。這一切只因為我明白,君主應當效法狐狸與獅子。我也很想好好照顧我的家人,我其實,其實很愛那個女人……,但我每一次都是為了國家的事:射飛彈、軍事演習、對外記者會、出國密訪等無關緊要的事和她吵架。我很安靜的人,每次吵架我都沉默不語。卻因此,每次她都覺得我不屑跟她溝通,氣得坐火車回老家去。其實,我最愛的東海岸,也不是舞水端的花坮發射場,而是還沒結婚前常與小雪一起走過的清津大公園裡的小徑,那裡種滿了銀杏、松樹、雞爪槭之類的喬木。銀杏葉的形狀是完美的東方扇子形,像一隻隻的大蝴蝶。每到了秋季,銀杏的黃色葉子會紛紛落下,我們身著深色大衣,她勾著我的手臂倚著我的肩頭。我們總是一起散步在那條林蔭小徑上,淋著黯金黃色的大蝴蝶雨。

 

想著想著,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他已經穿越過了那些失卻靈魂的自己。幸好,他慶幸著,他的內心深處,還允許自己保有最後一絲良心。最後,他一回神,發現大蝴蝶雨早已遠遠的被拋在腦後好幾公里遠的地方了。他想,也許自己剛剛無意間已經收回自己的心跳?他往前踏了兩步,來到了家門口。他的車子竟停在牆邊?

 

 

天幕已經黑得使人看不清事實。

他疑惑的敲敲門,開門的是他小妹。

他一踏進家門,女兒小腳丫就尖叫,把拔回來了!然侯衝上前去,把拔我的奶瓶呢?姑姑說把拔幫我買一個新的奶瓶,讓我可以喝牛奶,不會不行喝牛奶了。他和小妹相視而笑。小妹說:「啊你不是要去舞水端?我剛剛去慶上接她回來了,有拿一些剛剛在市場買的小蛋糕給她吃過了。她現在在等你泡奶奶給她喝。」他輕撫小腳丫的頭,隨即把她抱起來放到沙發上去。小腳丫的腳丫子最可愛了,很像她媽媽的,他心想。他揉著、搔著女兒的腳掌,弄得女兒咯咯咯咯的笑。

他走進了廚房,將包包放在餐桌上。拎出了太陽徽章,想了想,還是別在胸前。他扶了扶胸前的徽章,想起了今天一大早的夢,想起了早上和妻子爭執的場景,想起了那枚墜落的玻璃飛彈──飛彈怎麼可能不射呢?他暗想。

 

──飛彈是一定會射的,我這麼霸道的人,言必信行必果。而且,我要說的是,其實美國佬總是把我寶貝的飛彈叫錯了名字。我最新的中程飛彈,才不叫舞水端,舞水端只是地名。它真正的名字是──

 

他拿出了奇異筆,在新買的玻璃奶瓶上寫下「小、腳、丫」三個字。

然後舀進了奶粉,沖了五分熱水、三分溫水。接著,他為他的飛彈,安上了奶嘴狀的「核子彈頭」。最後,他啟動了發射裝置。

咻──的一聲破空而去,伴隨著乒乒碰碰的腳步聲。

他帶著那枚玻璃飛彈,直衝他的寶貝女兒而去。

這次,他保證,絕對不是夢境。

 

the end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a840205tw&aid=7805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