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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发表链接: EASTLIT (东方文学) 2014年12月 商井再一次过去拧水龙头——这是他半个钟头内第十次试拧水龙头了——这次,水管里连冒泡的声音都没有。“见鬼!见鬼!”沙哑的话音从他微微动着的双唇间挤出来。这几个星期来,每三天才供一次水,供水的时间一直在缩短,供水量在减少。 他的背,手够不着的地方,因空气干燥而痒个不停。走过洗手间,他屏住了一会儿呼吸。由于一天才冲一、两次水,那里的味道很难闻。 现在,这世界上他最怀念的是什么?不是初恋的女孩珊珊,不是他挣到的第一张支票,甚至不是他最爱吃的、妈妈做的葱油豆干馅饼,而是雨天。他本来并不喜欢雨天,特别是当他在高速路上碰到下雨的时候。开车在高速路上,一点阵雨都会让整个四周一片迷茫。“干吗总是选择我开车的时候下雨?”他会这么问,不知道问的对象究竟是谁。“为什么不等我上床睡觉时再下?”他会继续抱怨下去。 可如今,五年了,五年里这个叫“彩虹”的城市滴水没下。市里曾经调运过其他地区的水,过没多久后,那其他地区也遇旱情,自顾不暇了。雨停了两年后,他就已经开始怀念那下雨的日子。雨刚下的时候,噼哩啪啦,风风火火;雨下匀的时候,缠缠绵绵,和谐一片;等到雨停了,那屋檐底下滴滴答答,不绝如丝…… 祸不单行,彩虹城的大旱,是紧跟着汽油的短缺而来的。这会儿,汽油价格简直贵过美女演员们用来化妆的面霜的价格。 他走进车库,从里面提出来一桶汽油。车库里有好几桶汽油,是油慌以前他买下来、储存起来的。那是他最得意的库藏之一。那几桶油,不仅表明了他有先见之明,还表明了他有能耐把油储藏起来。那些铁桶都是他自己特制的,市面上可买不到。 商井一出门,就连咳了好几声。医生说,他的肺部天生有些毛病,所以一碰到干燥的气候就会爱发咳。这个说法他比较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妈妈的话。不久前,他远在中国的妈妈还特意给他发来电邮,催他结婚。“阴阳要平衡,”妈妈说,“阴阳不平衡,阳气过盛,你的身体能好吗?”商井虽然来自中国,却一直都不信阴阳风水那一套。 他走过了好几户人家:托尼,陈先生,杰克,昨天他都问了:能不能用一桶油换半桶水。“我还有油!”托尼嗡声嗡气地回答。托尼不工作了,因为闹旱以来,公司营运不下去,暂时关门了。 托尼再过去是陈先生的家。陈先生个子矮小,来自香港,几十年前就移居美国了。商井到的时候,他正在安装一个铁丝网。陈先生家的院子地势比较高,上面栽有一棵小金橘果树。虽然久旱,小金橘果树还是结出了几粒瘦瘦的小果。陈先生这会儿正拿着铁锤把铁丝网柱往地里敲,新装的铁丝网把那棵果树包围了起来。 “陈先生好福气,有这么棵果树可以止渴。”商井仰着头,羡慕地说。 商井上了陈家院子的台阶,手吃力地提起那桶油。“那,汽油足了,可以再去买点东西来围住院子。跟你换点水行不?我这皮肤怕干,嗓子也痛得厉害!” 到了杰克家门口。杰克干脆不回答。商井怕他没听见,就又问道:“杰克,我嗓子干得不行。我用一桶油换你半桶水,好吗?” 杰克家再过去是玛丽亚家。玛丽亚是个寡妇,昨天商井没敲她的门。这会儿,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摁了摁门铃。门开了。“玛丽亚,我想……”话说到这里,咽回去了——商井看到玛丽亚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鼻子往外喷着气。商井不觉两耳发热。他有四天没洗澡了,肯定是味儿得慌吧……商井气都顾不上叹一口,拎着油桶继续往上走。玛丽亚的隔壁是一栋空房,很久了都卖不出去。再往上的那家住的是谁,他却不清楚了。去碰碰运气吧。他走到门前,把油桶放地上时,才觉得手有些酸。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汉子,黑棕色的头发散乱,胡须拉茬。他看上去像是个中东人。他没吱声,只用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向商井问话:你想干什么? “我就住在那栋黄色的房子里。”商井用有些发颤的手指了指三十米开外自己的房子,“我想问您,能不能……用这桶油,跟您换半桶水?” 谁说能呢?商井提着那桶沉沉的、不值半桶水的油,无功而返。嗓子干得简直像要烧起来一样。墙角只剩下一小瓶水了。那是保命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去动的。听说近期可能会有大地震,还有几个罐头,也是不能动的。他又一次走到水龙头前,还没拧呢他就知道里面没有水。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搬过来一张椅子,站了上去。打开顶端小柜子的门,伸长脖子往里一看,哇!记忆没有骗他,在那小柜子深处,那小盒话梅还在那里! 他坐到了桌子前,很郑重地打开话梅盒。看着那一粒一粒话梅,嘴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于是他低下头来,闻了闻。这下,还真有些感觉了:腮边抖动了一下,口内两旁的牙根有些发酸,接着便有口水生了出来。他再闻一下,口水又增加了一些。这么反复闻了几下,然后咽一口口水,嗓子竟然似乎好受了一些! 和托尼一样,商井也没有班上了,当然也就暂时没有了工资领。没有工资领,这要在平时——有水的日子里——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可是现在,有没有工资领似乎没有什么差别。有钱,也买不来他最需要的水。还好,几个月前他因为什么缘故,买来了这盒话梅,不能不说,这又是他的一个先见之明。不过,咳,这个时候,什么先见不先见,也不重要了,关键,还是要能搞到水! 这天晚上,他还是没有洗澡。没有水洗澡。一天下来,没做什么事,却感到很累。他上了床,把毯子往头上一捂,便睡着了。半夜,他突然惊醒了,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痛了一下。他心里不踏实,便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到了后院。外面除了冷,就是静,连小虫子的声音都听不到。后院玻璃门上的灯自动亮了起来,他的眼睛跟着一亮,突然看到了那棵草莓树上居然还有几粒小红果子!草莓树的果子可以吃,这是几年前他在植物园里问到的。现在这几粒果,简直是无价宝!他也不用太羡慕陈先生的小金桔了。事实上,他的草莓果树因为是在后院,他还不用去拉铁丝网! 他踮起脚尖,小心地摘下了一粒红果子。轻轻吹了吹,放入嘴里。那果子的清润直达他的肺部!他的脸颊难得地放松了下来。还有几粒,留着明天吧。 他回屋,重新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到了后院,走到那棵草莓树下。可是等等,发生了什么事了?他怎么也找不到昨晚见到的那几粒小红果了!是不是给哪只该死的松鼠还是乌鸦刁走了?! 后悔呀,昨晚犯了一下懒,没有及时把那几粒金子收起来! “水来了!”临近有人喊道。商井一听,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一转身,跑回屋里。 是的,他听到水声了。身上大痒起来,他三下两下脱去衣服,一头钻进了淋浴池。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在用水,喷出来的水相当的小。商井堵住了浴池的下水孔,等会儿洗完澡,就拿这些水冲马桶。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身子洗干净,赤着脚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干身子,就提起一个水桶到厨房去接水。就这么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他得把三天要用的水都接足了。 让他失望的是,三天前,他接了四桶水,而今天,第三桶接到一半时,水就开始转细,然后变成滴状。 商井做好了三天吃的米饭,不知怎么的,却没有心思吃。附近的教堂里照常响起了钟声。今天是礼拜日。商井从来不去教堂,今天却不知怎么地,他对那个十字架有点好奇。 他从衣架上取下来一件灰色西装。这西装他有日子没穿了——平时上班公司并不要求员工穿正式西装。他轻轻掸了掸西装上的灰尘,穿上那双上班时穿的棕色系带鞋,动身出了门。 教堂其实离他家很近。商井决定走路去。 到了教堂,商井感到相当的震惊。今天是礼拜天,可教会里并没有敬拜活动。商井到的时候,厅堂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教会里管杂务的,另一个是牧师,牧师边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本《圣经》。管杂务的说,近来因为大旱和汽油奇缺,已经没有人来教会了。 “丽莎是例外。”牧师把头转向边上的女人。 丽莎是走路来的,牧师和管杂务的都是骑车来的。 “牧师,天这么旱,我们都快渴死了。您给祈祷祈祷,请上帝赶紧造些雨出来救救我们罢!”商井很诚恳地对牧师说。 商井非常失望地走出教堂,看到一个树桩,就势坐了下来。 回到自家的院子里,脚才刚踏上那片干死的草地,突然“扑通”一声,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走前一看,原来是一只死去的小鸟! 商井突然一阵愤激,伸出手指着天说:“上帝你在哪里?干脆点,放颗原子弹,几秒钟内大家一起玩儿完,不要这样一点一点渴死我们,折磨我们,这样算什么好汉?很不人道你知道吗?” 商井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控制不住的咳嗽,好像要把五腑六脏都咳出来一般。 商井感到一阵晕眩。 “我们都是商汤的后代。”商井十二岁的时候,父亲跟他这么说,接着给他讲了一个商汤祈雨的故事。“商汤是商朝第一个国王。他上位以后,七年不下雨,天下大旱。老百姓用各种办法求老天下雨都没用。于是商汤到了一片桑林旁,剪断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意思是把自己当供品献给老天。商汤跪在桑林旁,问老天为什么不下雨,为什么这么样惩罚天下人。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责,他问老天:‘是不是我没有把政事办好?是不是我过分使用了百姓?是不是我的宫廷过于豪华了?是不是我听信了女人的流言蜚语?是不是官员中贿贿的风气太盛了,我没有管好?是不是好进谗言的小人得势了,我没有察觉?’ 商汤的话还没说完,天就下起了大雨。你看,国王一检讨自己,天就施恩行道了。”父亲末了加了那么一句。 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件西装不舒服的缘故,商井浑身发痒,可他却没去理会。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触和冲动涌上脑门,他跪倒在地,向着天空伸开双臂,说道:“老天爷,上帝,我不是什么国王,现在连工作也没得做了。不过我想是人就都一个德行。是不是这大旱的原因,我也有一份?如果是,那就请您格外开恩,五年的时间也有够长了,我们也受够惩罚了,求你下雨吧,请你下雨吧!” 天,还是那个颜色,灰黄灰黄的。商井继续说着:“我不是国王,不能代表别的人。可是我快渴死了,嘴唇裂了,嗓子也哑了,教会里的牧师也不管了,上帝啊,您就管管我吧,救救我,给我一点甘露吧!”他抬着头,闭着眼,双手开张着。 来了个孩子,给他递过来半杯水。商井接过来水,干燥的眼睛变湿润了。“谢谢你,孩子!”他的喉咙刺痛,却没有去喝那水,而是把那半杯水放到地上,然后继续朝天说话。“上帝啊,这个孩子是不是您差遣来的?感谢你,商井感谢不尽!”他双手合起,高高抬起。 商井把果子放到丽莎手上的时候,突然起风了。风很大,商井竟打了个踉跄。 雨,久违了五年的雨,真的下来了。这不是小雨,中雨,大雨,这是倾盆雨!
市里的车开到了商井住处的街上,通过扩音器向所有居民发话:“明天将有更大的暴雨和飓风。居民们请速离开此地!” 两人出门,刚一转身,就见前面站着一个男孩。商井一看,天哪,那不是天旱那会儿给了他半杯水的那个男孩么? 三个人来到了商井家。水茫茫中,商井看到车库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大汉。商井认出他就是玛丽亚的邻居,那个中东人。“那天,你不是要拿油换水吗?”中东人很谦卑地问。 丽莎领着汤姆上了商井的家庭式小包车。商井把车库里所有油桶都带上,还带上自制的灌油枪。他检查一下自己的皮包,环视了一下家里,便锁门上了车。车库门关上了,商井的车出了车道。 车刚刚开出街区,一道闪电划破灰暗的天空,跟着便是震天动地的响雷。车玻璃颤动着,丽莎和汤姆在后座上紧紧依偎着。 商井一边开车,脑袋瓜一边急切地转着。“应该朝哪儿去?”他想,“应该向东南去,朝内陆去。市里也说了,暴风雨是从西北方的海岸下来的。”他加快了油门。 “我们去哪儿?”汤姆问丽莎。 车窗外风雨飘渺。商井想起了妈妈的葱油豆干馅饼,想起了爸爸讲的老祖宗商汤的故事,最后,他想起了丽莎和他念过的圣经:“我把天虹放在云彩中,作为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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