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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21 10:04:05瀏覽83|回應0|推薦0 | |
早上六點,他推開家門,深吸一口郊區清新的空氣。 未來革命後,城市中已經不再有廢氣瀰漫,有些特定地點還設有芬多精排放機,其實不管是何處空氣品質都不會差到哪裡去,不過他就是覺得郊區的比較好。 簡單確認自己的運動服都穿好了、水壺和毛巾都沒有忘記帶,他開始每天固定的晨跑。 雖然時間尚早,但路上已經有很多人在跑步。這種一切都機械化、人們不必勞累奔波的時代,大家反而在意起自己的身材,深怕一個不注意就因長時間的懶散,心寬體胖起來。 「啊啊,妳聽說了嗎?那個可怕的傳言。」 「有!我真不希望那是真的,我以為政府早就立法制止了。」 他跑過兩個相約出來運動的女高中生,不知是因為換氣不良還是她們正在談論的話題,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 「那說不定是真的吶,你還是小心點好。」 「唉呦,年輕人亂說的你也信?」 「不不,我孫子說他前一天有看到……」 他繼續跑,路過正在自家前院閒談的老人,其中幾個談到皺紋整個糾結在一起,讓人不禁擔心老人家衰弱的身體會不會出什麼亂子。 跑進郊區公園的時候他皺起眉頭,一群早起跑出來玩的小孩在溜滑梯邊又哭又鬧,好像那個企鵝造型的遊樂設施跟他們有仇,突然間從兒童的好朋友變成童話故事裡的老巫婆。 「馬麻,我不要過去!裡面會有那個、那個……嗚啊啊啊!」 母親當然急著安慰小孩,完全不想思考孩子話語中的意思。 「不哭不哭,沒事了,我們回家找R-2玩好不好?跟你最喜歡的機器小狗玩喔!」 他避開母親們與孩子們,繞道進入公共廁所。那裡是他晨跑路線的中途休憩站,原本他以為可以在那裡稍微圖個清閒,卻很不高興地發現洗手台上的鏡子被不良少年用噴漆塗上英文單字,打掃機器人正努力地想要把痕跡清掉。 「C-L-O……」他不自覺得唸出還沒被擦掉的三個單字,隨即搖搖頭甩去思考,他今天有工作要做,得像往常一樣把這些事推出腦袋,反正都不干他的事。 選一條絕對清靜的路線跑回家,他馬上進浴室沖澡、整裝,對著鏡子裡半長髮及肩的男子簡單做個精神喊話。 「司空寄羽,今天要專心輔導個案,不管外面在傳什麼荒謬的流言……They are not your business!」 * 他是一個心理諮商師。 當初他在選大學科系時,正好是未來革命開始前幾年。他原本擔心科技的世代會讓這個職業消失,沒想到在高開發度的文明中,心靈不健全的人反而日與劇增,心理諮商師倒成為一個搶手的行業了。 寄羽今天的第一位輔導對象是住在大都會區中的八歲男孩,男孩的四肢一出生就伴隨著殘缺。以現時的醫療技術花些時間便能完全醫治好,但在治療的過程中,四周人們異樣的眼光對他年幼的心靈造成傷害,讓復健的難度整個加倍。 他通常不太接小孩的case,輔導這麼小的孩子有點偏離『諮商』的意義,不過這是朋友轉介給他的,他總不好拒絕。 「抱歉,讓妳久等了,溡蕙。」他進入男孩的房間,裡面除了男孩之外還有另一人,那位戴著細框眼鏡、在短髮右邊挑染撮淡藍色的女性就是把男孩介紹給他的友人──職能治療師,劉溡蕙。 「別這麼說,我又利用時間跟他多玩了一下沙包拋接練習。」溡蕙把復健用的玩具收回袋子裡並向男孩道別後,她走到寄羽身邊,壓低聲音說道:「他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把我帶來的沙包都扯壞了,請注意點。」 「謝謝,辛苦了。」寄羽同樣低聲回應,然後在男孩前方的地板上坐下,讓自己的視線盡量與個案保持等高:「你今天心情如何,小晴?」 小晴眨眨沒什麼感情的雙眼,默默地把一張紙片推給他。 寄羽一眼就看出那用蠟筆寫著的單字是什麼,但他故意裝作不懂,不代入太多主觀,這樣才能套出對方的真心話:「這是什麼呢?」 「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大哥哥,」小晴停頓幾秒,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他教我這個單字。」 這下子換寄羽沉默了。在諮商過程中,小晴常常提到一個神祕的『大哥哥』會跟他玩,告訴他很多事情,不過小晴的房間一向只有家人、他以及溡蕙在進出,就連小晴的父母也不知道這號人物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讓他不禁懷疑,小晴是不是和他手上的某個個案一樣,『幻想』出了這個不存在的玩伴呢?如果是的話那可就嚴重了,小晴的病症等級會馬上從心理障礙升級成為真正的精神疾病。 但是,一個幻想畢竟是出自幻想者的腦袋,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超過幻想者的能力範圍,還沒學過英文的小晴能憑空變出寫有英文單字的紙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有告訴你它的意思嗎?」寄羽決定深究這張紙片上的問題。 「沒有。」小晴搖搖頭,「不過他說外面的大家都知道。醫生討厭我知道這個單字嗎?」 這位小個案講的話中常常出現這個字眼──討厭,他總覺得全世界都討厭他。 「不討厭,完全不討厭。」寄羽趕緊說,「『大哥哥』還有跟你說什麼別的東西嗎?」 小晴選擇忽略他後面的問句,依然糾結於他最在意的兩個字,口齒伶俐得不像八歲兒童:「醫生可能不討厭我知道這個單字這件事,可是你討厭這個字。」 「我才不討厭……」 「告訴我它的意思,醫生。」小晴打斷他的話,果斷地說。 「這個字,我真的沒辦法解釋。」寄羽露出他最專業的誠懇眼神:「不是我覺得小晴無法理解,小晴非常聰明,是醫生太笨不知道怎麼解釋。」自稱醫生讓他感到有點奇怪,諮商師和醫生有些差距,不過這就和那個單字一樣,是八歲男孩無法理解的事物。 他當然知道要怎麼解釋那該死的字眼,但這行為只會增生麻煩。 想太多的小男孩需要的是別再想這麼多。 他就這樣與對方糾纏了三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才能夠去吃個午飯,繼續接著下一個個案、再下一個…… 然後是最後那位,讓他覺得處理起來跟對付小男孩一樣艱難的女科學家。 接近傍晚時分,他坐車回到郊區,敲門進入個案的家中。 才踏進屋子不到半步,他馬上覺得頭痛欲裂,原因無他,正是那個從早上糾纏到現在的單字!被寫在各種大小的紙張上貼滿整個空間! 「嵐小姐……我是否該把這視為一種心理問題所發出的訊號呢?」通常跟個案說話都要極度小心與客氣,但是都替對方諮商有段時間了,他知道對付她最好的方式是直接把話說清楚。 「不用,這一切皆是出自理性的行為。」雨惜歪頭想了一下,補充:「即使在旁人眼裡看起來不是這麼理性。」 「妳能明白這點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寄羽點點頭,「今天在客廳還是在飯廳談?」 「客廳吧,坐起來舒服一點。」她轉過身,隨手把實驗袍脫下來丟到旁邊,其實她自己也才剛回到家,要不是某人強迫,她才不想找什麼心理諮商師,本想直接在測所過夜的。 兩人各自在老位置坐下後,寄羽開始例行提問:「最近妳看到的『女孩』怎麼樣了?」 「還是那個樣子,到處跑,沒什麼變化。」雨惜垂下眼簾,看著他們談論的主題爬上沙發,笑嘻嘻地在她旁邊坐下。 「幻聽呢?」 「各種不同的聲音覆誦著我早就告訴過你的那些詞句:『妳知道』、『妳有』、『明白不明白』、『天才』、『天才』和更多的『天才』,語氣都很諷刺。」 「其他幻視?」 「不大清楚的影子飄來飄去……我說我們一定每次都要重複這些嗎?根本沒有意義嘛!」雨惜摘下眼鏡,不耐煩地用衣服擦拭。 「這個流程很重要,我得清楚知道妳的心境變化。」寄羽嘆了一口氣:「前提是妳的回答都是實話。」 「如果不是,我在回答時就不會這麼厭煩了,好嗎?」她瞥向諮商師:「你今天的心情也不怎麼專業,是因為牆上這些字?你一進門就對它們有意見。」 「好。」寄羽放下記錄板,心想這都是今天最後一個個案了,就來跟她耗到底:「這些字顯然跟『妳的專業』有關,我是不是有幸請妳解釋,它跟最近這座城市的傳言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從見到諮商師之後,雨惜頭一次露出笑容,而且是非常開心的那種,讓寄羽從心底打了個寒顫。做這份工作,他什麼樣喪盡人性的瘋子沒有見過?然而,眼前這個個案發瘋的方式異於常人,在她的雙眼深處,你依然能夠看見滿滿的理性──只剩下理性,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C-L-O-N-E,」她慢慢將那個字拼出來:「Clone,複製體的總稱,又可直翻為克隆。司空先生,您是否樂見生命被複製呢?」 「我沒想過這種問題。」只要那個複製生命沒有干擾到他的生活,他才不想管呢。 「過去有許多科學家致力於複製生命的研究,可以拿來做器官替代、細胞再生培育,比起從別人身上移植更有百分之百的保障,甚至還有人想拿複製人來做勞動資源。」雨惜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可是呢,這時候道德倫理就有意見了,就算是複製出來的克隆體,依然是個生命,有著不可忽視的基本權力等等……一大堆根本不需要考慮,簡直等同餘廢話的事情。」 「那些並不是廢話,嵐小姐,同理心是很重要的……」 「廢‧話。」她加重語氣順便翻了個白眼:「總之,經過幾次重大會議討論,世界各大國共同簽署條約,明文禁止複製人類。」 「既然它被明文禁止,為什麼最近整座城市都在談論它?」讓他想不去在意都有困難。 「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所在了,司空先生。」雨惜拿起不知道為什麼被放在茶几上的手術刀頭,她甩手將它擲出去,刀刃比直穿過其中一張寫著『Clone』的紙,將它刺出洞來後落到地上,「請試著去想像,當你在街頭漫步的時候,突然在轉角遇見『自己』,你第一個反應是什麼?」 「我替太多個案做諮商,自己終於也跟著發瘋了。」他回答,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個人覺得自己發瘋、兩個人覺得自己發瘋……當同時間有三個人聲稱看到了自己,你還會覺得是三個人都精神失常嗎?」她把那張破洞的紙撕成三片:「人們會開始相信這是事實,然後就會開始恐慌,複製人的傳說在大都會中蔓延開來……究竟是誰在主使這個詭局呢?」 「我沒有興趣知道。」寄羽想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也許妳也不應該知道,妳的工作只是做科學研究而已吧?這是警察該擔心的事。別因此讓妳的『狀況』更嚴重,妳的所見所聞都反映著心理狀況。」 「我沒有『狀況』。」她冷冷地看著小女孩拿出不存在的白紙,用不存在的蠟筆寫下幾個字:『Clone? Danger-Danger-Danger』。皺起眉頭,她移開視線,原本滿屋子的『Clone』字樣全都被替換成了『Danger』。 寄羽沒有說錯,她的所有幻覺都反映出她的思想。潛意識的警鈴正嗡嗡作響,告訴她危險近在咫尺。 類似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很多次,當然,她一次也沒告訴過旁邊這個心理諮商師。 「好吧,顯然今天依舊講不出什麼結果。精神分裂症並不是妳可以輕鬆無視的精神病,妳總有一天要去面對。」寄羽把公事包裡的藥袋放到茶几上:「藥放在這裡,我走了。」 玄關的門開了又關。 藥袋被無聲地推進垃圾桶。 * 寄羽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郊區的道路上,他住的地方離雨惜家只隔幾個街區,走路就能到。他每次都故意把跟雨惜的諮商排在一天中的最後一項工作,如此便可以結束工作後直接回家,所以,這條路、這種疲憊感他早已十分熟悉,閉著眼睛都不會撞到障礙物。 他習慣在這段路途中回顧當日的工作過程,把個案的狀況在腦中一一歸檔,好為下次工作做準備。 早上是小晴的案子,他必須要搞清楚那個『大哥哥』究竟是誰,是真的存在於現實中的人物?還是小晴幻想出來的呢?如果是幻想,那他就得深究,到底是哪個人偷偷塞給小晴這麼多額外『知識』,把男孩的心靈搞得更加混亂。 第二位個案是一個退休的鑑識人員,他對於年輕時所見到的某幾個特定的血案場景無法忘懷,又是恐懼又是興奮的情緒殘留在個案心中,擾得他退休了也不得安寧。寄羽得要努力幫他分心,找點正常開朗的興趣。 第三位個案是一個單親媽媽,她的兒子很久以前就失蹤,失去心靈支柱的痛苦讓她無法正常生活,老是覺得兒子就在她附近。寄羽用各種委婉的說法,試著讓她明白兒子真的已經不在,不過這位媽媽完全不肯接受現實。 第四也是今天最後一位個案,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科學家,幻視和幻聽都已經到了會跟現實混淆的程度,卻還是拒絕接受妥善治療,連病因都不想深究。她是寄羽碰過最固執的個案,用極度的聰明和理性來反對他所有的勸說,拒人於千里之外。 全部回想過之後,他得出一個結論:今天是全然疲憊又毫無成就感的工作天。 他發出不知第幾個嘆息,低頭用平板電腦把資料紀錄下來,因此沒能注意到他前行的路上多出一個路障。 「抱歉!你沒事吧?」他馬上就意識到他撞到了一個人,對方險些因此跌倒,好在他趕緊伸手拉住對方。 那人什麼也沒說,很快恢復站姿,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前行,腳步有些蹌踉。 寄羽突然發覺那人的身形和背影很眼熟,再加上今天聽見一大堆有的沒有的流言,讓他感到心裡有點毛毛的。於是,他抱著害怕又困惑的心態,出聲喊住那個人。 「喂,不好意思……」當他正在想要用什麼理由讓人家停下來時,那人轉頭了。 那長相寄羽絕對不會認錯。 那是他自己的臉。 「克、克隆……?」他頓時感到寒意爬上背脊,明明現在是夏天,他卻覺得好像被扔到了北極一樣。手中的平板電腦和公事包因為手軟而掉到地上,他趕緊彎腰下去撿,早上小晴推給他的紙條也掉出來了,蠟筆寫出的字讓他感到更加不對勁。 當他再抬頭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過度的心理投射造成的錯覺。」他試著用自己的專業知識說服自己,剛剛他絕對沒有看到自己的複製人,「自我催眠也好,不能讓這種事影響到工作……我的工作是將別人導回正道,怎麼能先自亂陣腳?」 原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寄羽再次往回家的路上邁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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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