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雨惜的家充分展現出她對未來有多麼不滿。


進門空調不會自動開啟、電視遙控器必須自己去按、廚房還擺著早已沒人會使用的鍋碗瓢盆，是個當代人絕對不會想要踏進去的地方。


她才剛把鞋子踢開，立刻就透過客廳傳出的光亮知道是誰擅闖民宅，累積一段時間的憤怒馬上爆發。


「呂‧書‧磊！」她抓起玄關的擺飾扔過去，一如往常地被輕鬆接住。


「脾氣這麼大做什麼？大姨媽來了？」書磊坐在沙發上，另一隻手中還抓著從冰箱翻出來的零食，簡直把那裡當成自己家來看待。


「我去你的大姨媽！我看到你就有氣、就是看你不順眼，你也做了夠多讓我不爽的事，現在居然還敢光明正大得坐在我的沙發上拆我的零食，我不氣你氣誰去？」雨惜一口氣說完。


「例如……我想想，那個冰凍君？」他慢條斯理地說，還順手抓起零食吃了兩口，「我記得妳討厭笨蛋。」


他這麼講還算輕描淡寫，雨惜是個近乎病態的完美主義者，特別是在實驗方面，先前有一次因此開除大半『廁所人員』，理由根據她當時的說法是：『他們全都太笨了！』。但實際上，那些所員都是從小便獲獎無數的各界菁英，絕對沒有任何普通人，更何況是笨蛋呢？


「提醒我ＴＴ重要性的可是你喔？要不然我才不想讓智障靠近我方圓一百公尺之內。」雨惜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依我看，李南穆這傢伙一定是被比他聰明至少一千倍的人送回過去，身上才會有ＴＴ，就不知道這件事情是誰幹的。」


「看過甚至能使用時光機的，總共不超過十個人。」書磊把所有可能人選都想過一遍，卻不覺得之中有任何人是主使者。


「誰知道兇手是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說不定我死後時光機被大量生產，隨便一個傢伙都能進行時光旅行喔？要是能夠由ＴＴ中知道確切時間點就好了。」她環起雙手，書磊知道這個動作代表她目前碰到暫時無法解決的難題。


「那就別再想這個問題了，我今天來找妳也不是為了談論冰凍君。」他查看平板電腦中的紀錄：「明天總統邀請我去示範生物實驗，所以我整天都沒空，妳恐怕得自己去找關雪談ＬＯＧＯ的事。」


「講得好像是我找你陪我去一樣，那明明就是你們公司的ＬＯＧＯ吧？」


「不過認識藝術工作者的人是妳，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幫我個忙一點也不過份。」


呂家所經營的【革命世代】是大都會乃至於國際上知名的生物科技公司，在未來科技的演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掌握ＧＤＰ的３０％，就連一國之君都要對他們敬畏三分，而書磊正是它的下任接班人。


兩人的相遇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他們都還只是學生，書磊和雨惜雙雙跨級報名大學先修課程，第一堂課就在教授面前互相嗆聲，從此結下要切也切不斷的奇異緣分。


「隨便你，反正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去找關雪……」雨惜話說到一半便沒了聲音，緩慢地將視線移向拉著她實驗袍的小手，再轉往手的主人，以及那永遠無法看清的面容……


「不要再看了。」書磊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整個視線轉過來，「我看妳除了關雪之外還得去找寄羽，不然這樣下去永遠好不了。」


「我才不要去找什麼心理諮商師。」她不屑地撇過頭，正好對上小女孩模糊不清的笑容，「我也不想治好，這東西的病徵讓我的思考速度更快。」


她說話的同時，女孩放開實驗袍，嘻笑著跑到牆邊，翻身消失不見。


「知道自己有病還不治，學醫的我可不常看見這種事。」書磊搖搖頭，躺回原本的沙發，並搶在對方之前再度開口：「別再拿眼睛的事情來堵我，我明確地了解自己是病態，不過這還不能歸類成一種病。」
他長期戴著的眼罩下方什麼也沒有。


原本應該在那裡的綠色眼珠，被他以實驗為目的親自動手術取了出來，同時堅持在實驗完成之前不會用義眼取代，一直用布料遮著。


「病態罵病患，根本就是龜笑鱉無尾。」雨惜用誇張的動作打了個哈欠，「我今天很累，跟笨蛋相處非常耗體力，跟病態相處更是，拜託你快滾。」


「好好好，不說了，妳記得明天五點去關雪那裡。」他收拾好自己製造出的垃圾，準備離開。


「書磊。」在他走到玄關時，雨惜喊住他。


「嗯？」


「我忘記跟那個智障說，他家門口還會有瞳膜識別……」從客廳傳來她慵懶的語調，「如果他還站在外面發呆，就直接用粒子傳送扔進去，連那種簡單機器都不會用的傢伙就算被意外肢解也毫不足惜。」


「……妳高興就好。」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小小的身影開始跟在雨惜身邊。


她的頭髮長到胸前，總是穿著樸素的白色連身裙，身高才正好到雨惜的腰邊，四肢細瘦，一副沒有好好吃飯的樣子。


這個身影很愛玩鬧，一會兒跑到這、一會兒跑到那，還經常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是個讓人看著就能感到喜悅的孩子。


雨惜好幾次想要看清她的臉，不過總像是隔著一層水霧，就只有那抹微笑特別清晰。


很快的，雨惜明白這個身影只有自己能看見，這動聽的笑聲只有自己能聽見。


其他許多不同的幻影、幻聽在同時期慢慢出現，本來就很快的思緒更加快速了，這些線索，讓她輕易知道自己的病症為何。


起初，她曾想過要醫治。


久而久之，她開始享受這與眾不同的感官世界。


是的，她是如此喜愛這名為『獨一無二』的快感。


她是個病患，這又如何呢？


這種程度的瘋狂，說不定還能幫助她攀上巔峰呢……


＊


「我想過了，我的人生非常正常。」李南穆深吸一口氣，異常認真地說。


「啊？」雨惜回過頭，用『你腦袋果然真的有問題』的眼神看他。


「妳昨天不是要我想想人生中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我回去想了整個晚上，而這就是答案：沒有。」


「……你真的是智障呢。」


現在的時間是第二天早上，兩人正在測所的某間電腦室中，外頭下著大雨。


大都會經常被外地人稱作『雨都』，一年四季幾乎有三季是在下雨，即使時代變革，除濕機、雨傘等設備工具進化得更加完善，氣候本身在短時間內卻不會這麼輕易地改變。


「那一天也是下著雨。」南穆看著窗外，不經意地說。


「哪一天？」雨惜快速得敲著鍵盤，其實根本沒在專心聽對方說話。


他停頓幾秒鐘後才說：「……我撞死人的那天。」


要認真追究他的人生中到底有哪天不尋常，大概非它莫屬。當年，他才二十一歲，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對於殺人這種事完全沒辦法接受，哪怕他並非蓄意。


「殺人……這才不算什麼呢。」


一個輕挑的嗓音突然冒出來，可以聽出是剛變聲不久的男孩子。


「誰、誰在說話？」南穆左看右看就是沒看見其他人，小小的電腦室中，只有正專心打著字的雨惜和他自己。


「上面啦！」那個聲音說。


南穆順著指示往上看，空中『飄』著一個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他的頭髮像是從來沒梳過一樣散在空中，翹得非常離譜；少年的雙眼顏色偏淡且沒什麼光澤，就好像外頭射進去的光線全被吸收了；他身上穿著短袖襯衫、外面罩著黑色夾克，夾克表面的銀飾叮噹作響。


「現在的科技也能讓人這樣飛起來嗎？」南穆直勾勾地盯著少年，想在他身上找到機器的蹤影。


「是可以，不過這傢伙是自己把自己弄上去的。」雨惜的目光完全沒有離開電腦螢幕，雙手也不曾停下過，「奧米迦（Omega）是……算是超能力者。」


「超能力者！？」


「對，而且還是全能型的、是完全體喔！」奧米迦彈了個響指，瞬間移動到南穆身後，讓他嚇得跳起來，「念動力、瞬間移動、心電感應……你想得出來的超能力我都做得出來。」


「你又對你的房間厭倦了？我今天正好會去藝術工作室，要不要順便叫他們設計一間新的給你？」如果南穆的觀察力夠細微，他就會發現雨惜對奧米迦說話的口氣和對其他人都不一樣，多了幾分小心、更多了幾分心機……只可惜他沒有觀察出這個的能力，此刻又被活生生的超能力者吸去所有目光。


「不，難得有新玩具出現，不需要新房間。」奧米迦拍拍南穆的肩膀，做出跟他稱兄道弟的樣子。


「你把他當作玩具啊？那好，可以的話順便幫我檢查他。」


「我才不想幫忙呢。」能夠聽見別人想法的奧米迦乾脆地拒絕，「ＴＴ的事情，妳自己去煩惱。」


「……嘖。」雨惜推了推眼鏡，不打算多說什麼，再次全心專注於螢幕上的畫面。


「妳如果不需要他，就借我玩。」奧米迦像是把南穆當成物品，用瞬間移動在他周圍東拉拉、西扯扯，讓他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不過生物本能告訴南穆，絕對不可以違抗眼前這個少年。


「隨便你。」雨惜果斷無視了名為『人權』的東西。


「那就這麼辦囉。」奧米迦露出大大的笑容：「下次再見，李南穆。」


南穆都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少年就消失了。


「你運氣真的有夠差，居然被他看上。」雨惜像是終於完成了工作，她按下最後一個鍵，從椅子上站起，「也罷，這代表他會陪你玩上一陣子。」


「沒想到未來會出現真正的超能力者。」南穆還是覺得剛剛看到的東西很不可思議。


「我們自己都沒料到奧米迦會這麼成功。」她聳聳肩，「他不是百分之百天生的超能力者，有些條件是我們加進去的，不過他擁有很好的資質。」


「你們連超能力者也製造！？」他不敢置信地驚呼。


「頂多只能說是『研究』還稱不上『製造』，這個企劃是呂書磊他們家主導的……接下來我就不能再跟你多說，反正你無法理解。」她拿出磁卡在門邊刷了一下，電子門立即消失，「今天的工作這樣就算是完成，該讓你看看正常人類社會了。」


離開測所，他們再次搭上無人駕駛的出租車，這回車子往不同的方向開，南穆也發現窗外的景象有許多不同。


「路上有行人！」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人類一樣指著路人大喊。


「前面是徒步區，『人氣』比較高。」雨惜要電腦在徒步區邊緣停車，並拋給南穆一顆金屬球，「這個可以用來代替雨傘，按下上頭的紅色按鈕後半滴雨都不會淋到。」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們只要在家中就能完成購物，還是會有人想親自用雙眼、雙手來挑選商品，再加上各種工作室、事務所、診所，便組成了現在的徒步區。


他們沒有在街上走很久就直接進入某幢大廈，搭電梯到三樓一間名為『落筆』的藝術工作室。


「妳未免也太早到了吧，不是說五點嗎？現在才剛過中午！」為他們開門的是一個留著長髮的女子，年紀看起來跟雨惜差不多，她的頭上戴著貝雷帽，手中還握著電子畫筆，非常有藝術工作者的氣質。


「這位是關雪，我的朋友，職業如你所見。」雨惜轉身介紹，「關雪，這位是李南穆，目前是我負責觀察的對象，睡了十二年昨天才醒，所以各種舉止都跟鄉巴佬一個樣。」


「你好呀。」關雪簡單跟他握了個手，接著便轉向雨惜：「妳要提早來也不打電話說一下，我正要出去吃飯呢！到時候工作室沒人還會上鎖，看妳怎麼辦。」


「我也無法預料今天工作會這麼快就完成……我們乾脆一起去吧，妳不說我還忘了我沒吃過飯。」實際上她至少一口氣跳過了三餐，工作到忘記這類日常所需對她來說是很正常的事，「順代一問，妳的頭髮是不是又變長了？」


「是嗎？我大概明天又要再剪一次，每次剪短都很快就長回來，妳能不能發明抑制頭髮生長的藥啊？」


「我考慮看看。」


「欸──『考慮』嗎？」


南穆跟在她們後面，看著雨惜這樣聊天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她太過於……正常，跟他這兩天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無所謂，兩天的相處不足以作為判斷基準──南穆按照自己平常的習慣，果斷放棄思考。


＊


「這些都是妳畫的嗎？好厲害！」


午餐時間很快就結束，他們回到工作室處理呂家委託設計的ＬＯＧＯ。南穆一聽說牆上貼著的圖都是出自關雪之手，馬上大呼小叫起來。


「那些都是黑歷史啦！黑歷史！」關雪像是完全不願意提到那些圖一樣，死也不讓自己的視線移到那些舊圖上，全神貫注地繪製ＬＯＧＯ，「同事硬要貼上去當宣傳，真不知道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宣傳的。」


「黑歷史……？」


「是指『不願面對的過去軌跡』，本來是用在真正的歷史上，後來變成創作者經常在使用的名詞。」雨惜走到房間角落，操作長得有些像咖啡機的機器，沒多久就拿著一杯奶茶和紅茶回到關雪的座位邊。


「謝謝。」繪製者接過紅茶喝了一口，然後皺起眉頭看著正不斷往杯子裡加糖和奶精的友人：「妳要加到什麼時候？」


「不到飽和溶液是滿足不了我的。」雨惜從飲料中拿起攪拌棒，確認杯子底下已經有砂糖沉澱。


「妳的身體遲早會出問題。」關雪聳聳肩，放下茶杯繼續工作。


「與肝比起來，腎和胃離『問題』兩個字還很遠呢，說到肝妳可跟我半斤八兩。」


「這種工作就是爆肝唄。」


從過去一覺睡到未來的人看兩位女性對話、工作看到有些呆愣。未來的女性都這麼厲害嗎？


「差點忘了，這拿去。」雨惜掏出一張黑色卡片交給南穆，上頭用金色的典雅字體寫著『Metro』，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雖然負責觀察，但我不是你的保母，沒空全天候盯著你，有這張卡就可以『暫時』暢遊大都會，一毛錢都不用付。」


「欸，那種東西有多的應該先給我吧！」關雪故意伸出手做出要求的動作，不過並不是真的想要，她知道自己是個腳踏實地的人，白吃白喝必定會感到過意不去。


明白這只是玩笑話，她繼續講下去：「我剛剛說『暫時』，因為政府只供養你一個月，你必須在三十天以內找到工作養活自己。」


「在未來……找工作？」南穆並沒有任何才藝或才華，即使是在他熟悉的過去時代，也終究只能找到郵務卡車司機的這個工作，更遑論是在這個徹底陌生的環境，他真的有可能賺到任何一毛錢？


「重點才不是『在未來』。」關雪說著閉上左眼，舉起電繪筆，像是在測量一樣單眼直視正前方牆上的圖：「重點是『在大都會』。」


南穆隨著她的動作，把頭轉向那張描繪大都會輪廓的素描：「光源……我是說，這個都市怎麼了嗎？」難道是工作機會缺乏？他記得以前有篇報導在說機器會搶走人類的工作機會，這個問題在未來說不定很嚴重？


雨惜一口氣把奶茶喝光，露出她平常在對待實驗品時才會出現的眼神：「讓我來告訴你吧，這個地方啊──」


「──光是待著，就能令人感到喪心病狂。」關雪搶過她未說完的話，「所有的市民都知道這點，有些人享受著，有些人忍受著。」


「後面這句倒是第一次聽妳說。」對被打斷沒有任何不滿，雨惜感興趣地問：「那麼，妳是哪種呢？」


繪師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會在成為其中一種之前，盡情在畫布上尋找著答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