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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邊渡水涉險記
2021/03/10 23:19:53瀏覽101|回應0|推薦5

長江邊渡水涉險記 

江陽生

 

    我在四川長江邊長大,每當夏季聽到媒體報導長江洪水泛濫,總會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夏天在故鄉江邊,幾乎命喪洪水的一次生死經歷。

    我的故鄉瀘州,在沱江與長江交匯處,城區三面環水,地勢平坦狀如木筏,沿江十裏長街,在任何地點你都能望見長江,步行幾分鈡就可抵達江邊,環頋浩浩蕩蕩的大江從你咫尺外的腳旁流過。

    長江發源於「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唐古喇山脈,其上游水源來自雪山冰川,冬夏溫差導致水量隨季莭變化。冬季枯水期,一江湛藍碧水,在寬闊的河谷中不捨晝夜浩蕩東流,在天地間盡顯惟我獨尊的王者氣派。夏季洪水時,水量倍增幾與岸平,江水滿含泥沙變為濁黃。一到汛期,水上航船絕跡,滿江巨流如龍蛇奔竄,此起彼伏掀起高高的濁浪,裹捲著上游衝刷下來的巨木覆舟破房死畜等形形色色物件,以雷霆萬鈞之勢由西邊上游奔湧而來,衝撞激盪得河床如巨篩搖晃,在震人耳鼓的呵呵吼聲中向東奔騰而去,讓你見識它令人驚懼的暴烈面目。

    上世紀六0年代,在中國大陸三年饑荒時期,鄉下農民絕糧大批人餓死,生活極為悲慘,向稱「天府之國」的四川尤甚。城裏人食品奇缺由政府統一配給,每天面對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購物票証憂愁。學校裏學生們正值生長發育期,整日腹裏空虛餓得昏頭脹腦,尤其難耐。我就讀的中學,在市郊藍田鎮附近鄉下闢建了一個農場,師生每週一天輪流前去勞作,種植一些紅薯、玉米、包心萊、胡蘿蔔等高產雑糧和蔬菜,指望緩解學校裡人們的饑餓狀況。

藍田鎮地處藍田壩,在瀘州城郊長江南岸臨水的河灘上,建鎮於唐代,是過去雲貴川地區鹽茶貿易運輸重要通道——茶馬古道起點。那時候,父親在外地,母親「下放」城郊,我們全家從市區搬到藍田壩,在那裏生活了四年之久,我經常從家中前去鄉間的中學農場。

  從家中出發,我須穿越寬闊的河灘,行至江邊當地有名的古渡口「金雞渡」旁一座石橋,跨過橋底流入長江的一條溪河,再沿著高崖「龍頸嵭」的數百級石梯登上崖頂,方可踏上前往農場的田間小路。     

    那座古老的石拱橋,橋長數丈寬一丈多,用大塊堅硬的青條石砌建而成,橋面上兩邊的石砌欄杆,頂寬尺許,其上雕刻圖案古樸精美。橋名及何人何時建造,年代久遠已不可考,當地農民俗稱之為「母豬橋」。它座落在茶馬古道路上,因金鷄渡廢棄不用已久,行人稀少。

    石橋橋下是兩、三丈深的溪澗,澗底布滿巨大的磷峋怪石。枯水期細流在亂石間穿越,漲水時長江之水倒灌入溪,溪水氾濫氣勢驚人,如逢暴雨更有滿山的水流從崖上坡上奔瀉而下,匯入溪中淹至幾近半崖。就在那裏,我冒險涉水過橋,險被洪水吞沒。

   那是長江漲水汛期的一個下午,在夏日夕陽的晚照下,瘦弱的少年晃蕩著雙腿,赤足行進在江邊河灘寬闊菜地間的土路上。不遠處洶湧奔騰的江水清晰可見,路旁熱氣蒸騰的菜地裏,彌漫著豬糞肥料的酸臭味,散落在樹林中的農舍灰瓦白牆忽隱忽現,這兒那兒雞叫鵝鳴狗吠之聲傳來,時斷時續……

    不覚間我已穿過大片桂圓樹林,同往常一樣來到了「母豬橋」,頓時被眼前從未見過的景像驚呆了:混濁泥黃的溪水灌滿了山谷,平日的小溪已變臉成了一條寬河。濁黃的溪水從上游滾滾而下,水面上飄浮著無數樹木和莊稼的殘枝敗葉,被大大小小成群的旋渦裹卷著,向下遊漂去。往日靜靜躺臥在那裏的石橋不見了蹤影,對面臨空兀立的崖壁顯得分外高大,似乎隨時都會迎頭撲來。

   時近黃昏,雖然我可折返回頭,繞道避過漲水的溪河,但要多花許多時間。肚中早已饑腸轆轆,我必須儘快趕往農場,否則將會誤過晚餐,餓一整個晚上。我也可游水而過——從小在長江邊長大,這條溪河擋不了我。但隨身的書包裏有從圖書館剛借的書——儒勒.凡爾納的《八十天環遊地球》,我不能弄濕它。

   在水邊用手一探——河水冰涼,參照著溪邊地形地物,我用腳試探著找到了石橋——它已淹沒在濁水中,再試探著終於找到了橋頭邊石欄杆。於是,我脫去衣褲下水一試,發現水深過人,無法從橋面上涉水而過,但如腳踩在水下較橋面略高的石欄欄上,頭可以露出水面。

未再細想,立即用衣褲將書裹好放入包內,我右手舉包進入水中,用腳試探著踩上石欄杆頂部向河對岸走去。不料幾步之後進入水流湍急區,我開始感到流水強勁的衝力,身體不受控制地有些漂浮和晃動。深吸一口氣穩住身體,我將舉著的書包,從力乏的右臂換到左手,用腳試探著水下的石欄柱頂,小心翼翼地繼續向河心走去。

   突然,溪河上游一根又粗又長的樹杈正從不遠處漂來,若被它掃到,我手舉的書包肯定浸水。情急中,我趕忙努力穩住水裏的身體,將書包從左手換回右手,雙腳在水中石欄桿頂上迅速向前踩過幾步,同時用力將手裏的書包擲向對岸坡上——頓時身體失了平衡,立即被卷到渾濁的亂流中,向數十米遠的河口漂去……

水流很快將我推入一個外平內凹、泥坑般濁黃的大旋渦,周圍的樹林、河岸、天空,在眼前愈來愈快地旋轉,頓時感覚頭昏腦脹眼冒金花……情勢兇險,突地想起老人們講的經驗,我馬上伸直並攏雙腿,努力在水上擺平身體,同時使出渾身力氣振臂劃水,好不容易才從旋渦邊緣掙脫了出來。

河口越來越近,如被沖入江中兇多吉少。這時,突然感到右腿腿肚陣陣劇痛、腳底腳背僵直——在冰涼的水中用力過猛,我的右腿痙孿抽筋了。心知不妙,我強忍著右腿劇痛,雙臂瘋狂擊水,僅靠左腿配合著,拼著全力一陣掙紮,終於遊到了溪河對岸的淺水處。

    幾米外江水湧入溪河的陣陣波濤,大力拍打著身旁的泥岸,我渾身虛脫無力,已沒法站起,精疲力盡地久坐在淺水中,雙手搬腳屈趾搓揉右腿腿肚。休息了好久,才能勉力起身,我跛著右腿向幾十米外的書包走去,急忙打開書包——圖書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慢慢穿上衣褲,疲乏地踏上崖壁的石級。

    登上崖坡半腰,回頭望去,河對岸的桂圓樹林,沐浴在夕陽的餘輝下光閃耀眼,崖下的河灣仍在接納著上遊不斷湧來的水流,滿灣的濁水裹卷著浮滿水面的殘枝敗葉,形成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旋渦,向不遠處洶湧奔騰的長江漂去……此情此景觸目驚心,剛才的經歴,令我心裏好一陣後怕:蜷伏在洪水下的小石橋見証,今天我終於逃過了一次滅頂之災!

    多年來,為怕父母擔心,我從未對他們談及那次輕率的涉險,原以為悠長的歲月終將淡去一切。但是,我錯了。幾十年過去了,無論走到天南海北,每逢看見溪河小橋,我總會不由得想起故鄉江邊的那一座小石橋。它時而在我夢裏出現,我永遠忘不了它,那不僅是長江邊的一次生死歴險,而且是在那刻骨銘心的饑餓年代,少年時一段難以忘懷的青蔥歲月。

本文於 03/08-09/2021 刊載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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