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3.24.金門日報副刊連載
作者:本人
楔子
那些年,村裡的川叔養了一頭壯碩的大公牛,雖然品種是黃牛,但皮色黑,曾讀過初中的花妞說學到英語「HAPPY NEW YEAR(新年快樂)」不記得怎麼唸時,想到「黑皮牛衣耳」也就兜攏記牢了。不知道是不是長年接受配種的關係還是怎樣?使得牠的膚色那麼的烏黑亮麗,幼小的我一直不敢向牠的主人提出疑問。可能因為牠的體軀龐大,應三鄉之需求配種時,毋庸四方「機動」應援(對不起,習慣套用軍事術語),不必像鄰村下堡的種豬公到處奔波闖蕩江湖,身分不免有些高貴起來;一甲子前-那頭牛的身價據說值新台幣萬餘元,但是牠沒有像長年以來國軍裝備老是在顯眼處標示著「本裝備價值0000元,請愛惜使用」等俗氣無聊警語,其高貴處自不在話下矣。
那一個年
民國四十九年夏,步兵第九十三師(擎天部)進駐金西區。越明年(歲次辛丑肖屬牛),奉命遂行「砲戰後整建、規復戰場經營」之餘,不忘軍民娛樂與教化,位於轄區中樞之「頂堡」文康公園內,集政宣、文康、瞭望、空防等多用途之「精忠堡」以成;為與部隊代號同名之累的「金防部」有所區別,鐫刻留名逕以「九三部隊」署之,揆之成例尚屬少見。記憶裡的那個牛年,也就在凌晨陸陸續續此起彼落的鞭炮聲中,以及晨間堡端高分貝的擴音器放送威力半徑內,高亢的「陽明春曉」笛音、恭喜新年好……諸多迎春樂曲持續的給喧騰開來。高地端的團部擴音喇叭也不遑多讓,軍歌依然嘹亮聲震四方;說是此時節颳東北季風,利於解放軍大嶝島心戰廣播放送我島,必得提高音量干擾反制。處於三方魔音穿腦光怪陸離氛圍籠罩下的軍民人等,司空見慣已然練就百毒不侵火候。但是-管他娘的「祖國形勢一片大好」還有「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小朋友要過有新衣穿、有好食吃、有玩具槍陪伴劈哩趴啦充滿歡樂喜氣洋洋氣氛的新年!依稀記得歲歲年年也總在父親看好時辰開廳門、拜祖先、燃放巴掌大的排炮(掌心雷)「驚天破」震醒一家老小,掀開了傳統年的序幕。於今,一甲子過去了,重逢牛年,驀然回首,想起那個六十年前的牛年,重新在我記憶匣子裡鮮活了起來……。
歲有「餘」年
印象裡,臘月中,父親自寫春聯總有那麼一兩次,他讀過幾年私塾,揮就之下雖難登大雅之堂,自家湊合著應景不求人,倒也自得其樂。嗣二姊嫁給公務員,二姊夫順手也支援了幾年,後來看五叔的春聯字體龍飛鳳舞、得心應手、流利自如已臻爐火純青化境,且彼時政府機構尚未時興免費求索春聯活動,致慕名需求者眾,五叔也願意做個順水人情,所以後來幾乎都出自其出神入化之手。記得那個牛年,五叔寫了個「牛年有魚」,那時我尚未就學,對文字不是很有概念,好像在對求聯的鄰村一個就讀初中的親戚晚輩解釋到:
「為什麼寫『牛年有魚』?當然,『魚』與『餘』同音,取其諧音討吉利之意;但是這裡面另有一番涵意,你看這『牛』字像不像魚的骨架?更妙的是『魚』字好像隱含有牛角、田、四隻腳組成之,如果說它才是理所當然的『牛』字似乎也不為過,所以我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古字一路傳襲下來出了差錯了?是以我們把它用在牛年討個吉利之餘,也讓觀眾有見識者提供一個反思及研究的機會?」 多年後,這位曾是我校學長還念念不忘俺五叔曾經受教於私塾的敏學博聞。
「年年有餘」固然是家家戶戶的期望。但是俺家,別說牛年含有那層意義,那些年,過年供桌上少有大魚陳列,有的是自家豢養的雞兔以及一般的豬肉組成的三牲供品(是不是耳濡目染?以致於對算學概念稍遜的我,就讀小學遇到「雞兔同籠」的算術問題尚不致於搞不清楚,差堪告慰);後來曾聽我娘提及,不光是買條大魚涉及經濟層面的問題,買回處理之刀工手法及烹飪火候技術其向乏經驗,總是不能得心應手,實不敢輕易嘗試,這是繼水餃、元宵(包餡)等食品欠缺熟悉度致2266狼狽不堪,我娘的掌食缺憾外加一樁。是不是也因為那樣,使得俺家那些年總是捉襟見肘寅吃卯糧少有盈「餘」呢?猶然記得那年新春期間,母親交給家父一紮以橡皮筋綑著的紙鈔(好像有台語「一個錢打二十四個結」的味道涵蓋其間),叮囑是年來省吃儉用結餘,需用來向農會購買豆餅以餵食豬仔長得膘壯好賣錢,以供一家來年開銷生計主力來源「專款專用」的。言之諄諄也言猶在耳,詎知好似鬼迷心竅鬼使神差的,父親竟然在鄰居樹叔百般慫恿「過年嘛,打打小牌娛樂娛樂,自古以來官府不禁……」諸多巧言迷惑之下,推搡拉扯終勉為其難的坐上了牌桌;對於「賭」字,父親向乏概念亦未曾(環境亦不允許)沾手,自然賭技欠缺也就輸了又想扳回老本,結果是血本無歸固無待言。所幸最後在母親哭罵連天絮叨多日,「罵不還口」痛自反省下從此戒了賭,不用切手指斬雞頭灑狗血賭神咒而有「壯士斷腕」「立地成佛」之決心與精神;一年之始,我們衷心敬佩父親的洗心革面,他為我們後輩樹立了典範,箇中意義歷久彌新。
「呼盧喝雉」聲裡迎來新春大戲
由於樹叔早年加入國民黨籍,所以長期擔任鄰長(但是未識字的我娘卻老是以「保甲制」時期的「甲長」慣稱之,足見這「長」級歷史悠久)兼我戰鬥村民防隊隊長職,長久往來於政軍兩界歷練出一些折衝斡旋之術,總能安身立命。向來民防隊員組訓總因地制宜選在農閒時節集訓操演,順應民情俾減少阻力唄;這年新春循例開訓,有項演訓課目叫「村自衛戰鬥」,先前在中心教練場的「賈村」(不就是「假村」的同音取義嗎)做觀摩演練,各村都派出重要幹部與會,屆時好在各村落保衛戰操演時如法炮製也就像個樣了。不知是否這種場面見多了,總覺搞了半天枯燥乏味,歸程上樹叔不免牢騷滿腹且大放厥詞曰:
「唉,來來去去,千篇一律,了無新意,老狗玩不出新把戲,怎麼看,都是狗屁!」(據說樹叔那番薯「國語」發音不標準卻似乎又押上韻的說詞,在當時諸多目不識丁的村人聽起來頗具權威,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眾觀其神態似視此任務舉重若輕、胸有成竹,幹部們在這一隊之長領導之下自然見風使舵信心滿溢,等待著實兵演習的到來。
盼望這一天,也就在村丁提前通知下真的到來了。帶來的演習構想是:小股匪軍約二三十人,自北海岸登陸後受到一線守軍之阻擊,流竄繞道湖尾路迂迴「北援戰備道」,擬由村之東前便道插入,順著村前圍牆完成左(西)、右(北)兩路包抄,有圍取我村、為後續增援部隊做呼應,攻取村後高地佔領制高之企圖(「打前站」唄,五叔說)。
D-1日
樹叔帶領諸壯丁在村外繞行一圈,最後抵達東北側「吳保殿」(該廟當時已被駐軍占用作為「武器二級保養場」),便向主其事的幾位熟識老士官打了聲招呼,一窺地上架著三挺「三零機槍」,脫口而出急呼:
「天助我也!」一時之間,士官長一臉疑惑與茫然望著這位村老大不解其意……。
「是這樣的,明天村落自衛戰鬥演習,既然你們這裡有現成的東西,特別情商你們同意出借這三挺機槍,保證演習完畢原物歸還,如何?」
「耶耶耶,這可不能開玩笑的!這是安岐營及西山營送來維修的,依規定是填具報表核准送件的,明天修好了正準備電話通知他們來領走呢,怎麼可以輕易隨便交給你們呢?何況還是物以稀為貴的自動武器呢……」頭兒士官長覺事出突然,毫無心理準備,基於職責之所在,也就一口回絕。
既然天賜良機,為達目的,樹叔豈能就此罷休,續道:
「唉唉唉,別把事情說得特嚴重,大家不都是為了公事嗎?阿不是有句話叫做『演習視同作戰』來著?不要說是明天演習啦,假設現在戰事爆發,匪軍進犯,我村被圍,自衛戰鬥任務緊急,我們就近取材以應急,不管從何角度看,我們都是站得住腳的不是?阿你們政治課上不是說什麼『生命共同體』嗎?就像當初我們二話不說,就將本廟拱手讓予你們使用多年,道理總是一樣的。若說還不相信我們,我們出具借條總可以了吧?再說演習時間短暫,你們毋庸掛心太久咧!人生如戲,總有來去,不必在意,任務完畢,歡歡喜喜,我們敬你!」真不知道在這種緊要節骨眼上,樹叔最後竟然還能押韻出口成章,真是把這民防隊長給做大了;都說「見面三分情」,此事也就在樹叔似老哥老弟般親暱的一手拍向士官長肩頭時一槌定案。
D日
興許「行冒險之實」及「策必勝之謀」的腹案落實,演習當日雖然沒有像孔明行「空城之計」羽扇綸巾之瀟灑排場,卻見樹叔的指揮若定調度得宜步步到位。他將一挺機槍安置在廟內地下既設伏地堡內,目標設定南方村外便道入口之敵;一挺架在北援戰備道轉進村口便道端的交通壕內,偽裝掩蔽暫不出槍,俟敵進入「口袋」封鎖退路;一挺在村大門西側既設伏地堡內指向村外便道東來之敵,「超前部署」這個當今流行名詞,在一甲子前,由我村甲長兼民防隊長樹叔率先給落實了。既然預設敵將沿村緣L形牆外便道兩路入侵,民防壯丁們也就兵分兩路沿著L形外側設伏,分配好各員戰鬥位置。三回演練反覘既畢,「敵」尚未臨,百無聊賴,只見壯丁們三五成群各自湧向成排的人高茅草叢,或踩踏或槍托搗平,於是似大雞窩之賭窟一一成型,有怎樣的頭,就有怎樣的屬,呼盧喝雉也就在接「敵」前喧騰開來。我奉派爬在村端苦苓樹上充當斥候,他們說將讓我「吃紅」,新春期間大戲即將上演,我樂得從事。我永遠忘不了60年前那熱鬧的一幕:
前置裁判官由軍官轉任的村指導員陪同下首先蒞場,在我的丟石頭示警下,樹叔一聲號令,兵分兩路沿著L形圍牆外沿田埂土堆及電線溝迅速進入預設伏擊位置,待裁判官及指導員逐一巡視一番後約10分鐘許,臂纏紅巾的「敵軍」約30人左右,也就在一個胸掛口哨、腳著長筒皮鞋、右手拿著一支手槍揮舞指東畫西吆喝兵士交互掩護前仆後繼的年輕軍官帶領下,果然兵分兩路向西向北撲向村前,欲完成對村莊的左右合圍。他們的先頭一進入兩端伏地堡的最有效射程範圍,射口的鞭炮聲就適時響起了,代表自動火器接敵駁火噴出火舌,跟隨的裁判官見狀即向攻擊方發布狀況喊出:
「敵機槍向你們猛烈射擊!影響推進,如何處置?」緊接著我們看到那個應該是新制官校畢業的排長,在組織擲彈兵準備在集火掩護下向伏地堡進行爆破。分秒必爭,樹叔豈能怠慢?也就在手勢指揮下,迆邐防衛隊伍兩頭的長串鞭炮也就點燃響起,代表伏擊槍聲打響了。當裁判官又下達「攻擊方遭受側背阻擊,前進受阻」如何處置時,該排長正準備率部向左突圍轉進「北援戰備道」的當兒,只見封鎖路口的父親與「搖鼓貨郎」塌鼻子德坤伯所扮演的機槍正副射手,已然掀起偽裝蓋,從雙人散兵坑裡露出插著雜草的腦袋,迅速出槍阻斷了敵退路,指導員見狀即暗示婦女隊適時喊話招降,這時的樹叔眼明手快,一把搶過擴音器(諒係聽不得制式的心戰喊話千篇一律效果不彰)以其閩式國語斬釘截鐵聲若宏鐘不急不徐盪出:
「你們仔細聽著,我不囉嗦,看清情勢,前進不得,後無退路,側有伏兵,插翅難飛,放下武器,就是同志,否則後果,絕對不利,給你們三分鐘考慮清楚作出明確判斷,時間到集火射擊!」
也就在「敵」心有不甘、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下,限制時間迫近時,玩伴阿德在預先安排指示下,以平素練就之打麻雀的絕活本領,拉起彈弓飛起一顆小石子神準的射向排長大腿,頹喪之餘復遭此暗算,雖然震怒卻也無奈,眼見大勢已去,也就在這狹長的L形被圍地帶逐一的魚貫走出,黯然地接受這失敗的事實。最後在演習總結會議上,裁判長尚未做出結語前,該排長猶忿忿不平地指出敵我雙方火力配置的不公,簡直就是一個不對等的「一面倒」作戰形態,雖然他對民防火力編配不是很清楚,聽其言下之意似乎對其「敗戰」是缺乏自動武器助戰方為主因,以致「輸」得心不甘情不願的。但是裁判長說了:
「作戰豈能求得對等方應戰?先不說當前局勢兩岸軍力的懸殊已是事實,即以今天演習構想之假設也是合理,既是流竄之敵,當然攜帶輕兵器較易在戰場上靈活運動,再說當前匪軍步兵連編制轄四排,也就是三個純步兵排再加上一個機槍排組成,和我們國軍每個步兵排都擁有一個火力班終是不同。而且從本自衛戰鬥演習可以看出民防組織動員部署之能力作為,從自動火器的配置點到設伏線的選擇,在在足以看出本村的戰鬥領導實有可取之處,我們應該給予肯定才是。」雖然裁判總結對我村有讚賞值得欣慰,但會後某裁判官還是拉著樹叔到角落裡悄悄詢及哪來「這麼多」的機槍配置啊?只見樹叔處變不驚兵來將擋,仍將日前與保養場所折衝交涉的說詞譬如「自衛戰鬥事起倉促,為把握時機爭取勝算效率,就地應急取材;以及捍衛戰略據點更應需要強大的火力配置支持,關係地區戰事成敗不容小覷;軍民本是生命共同體」,還說「總統不是曾經訓示我們說『打什麼有什麼,有什麼就打什麼』嗎?」(至於總統到底有沒有過這樣的訓示?恐怕只有天曉得)等等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死纏爛打一番,指導員也樂見村有榮譽臉上增光,也就順水推舟幫腔圓場,年度大事演習總算圓滿落幕唄?-不,只見散場後,當父親與德坤伯為遠離賭徒們而選擇躲在一隅的散兵坑裡抽菸並充當最後的奇兵立下戰功後,此時雙方正拿著彼時研究未完的「春牛圖」繼續討論的當下,猶見該排長還在那憤恨難消叫道:
「官校受訓四年所學,今天這點小格局的戰鬥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是他馬的倒了八輩子的邪楣而已……!」
「呸呸呸,過年過節的,好歹總要講些吉祥話的,什麼『馬』不『馬』的邪楣?開春了-這不是『牛』年到來了嗎?老弟還年輕,還是有很多機會可以扭(牛)轉乾坤的不是?千萬別喪氣……」此「役」樹叔雖是取得勝方地位,仍不卑不亢趨前委婉應和道。
這時,對岸的心戰喊話擴音器適趁著團部播音之間歇,強力的鑽隙放送進入耳膜:「……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駐村廟的一位老士官突然適時地高舉右手臂像喊「蔣總統萬歲」般高喊「軍事學湖南!」(註)
而不遠處,川叔的大公牛也「哞--」的一聲以值年生肖的制高威勢如斯響應。婦女隊的花妞一轉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透過手持喊話器聲震四野:
「HAPPY NEW YEAR!」口齒清晰似婉轉鶯啼。牛年,就那樣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在賭徒們呼盧喝雉聲中漾開來了。
【註】喊出「軍事學湖南」的那位老士官不久後就失蹤了,村人原以為是借槍事件肇禍。可是,不對啊,主其事的頭目士官長還在啊?!後來一位通信官悄悄告訴我:「上面認為他指的是對岸的湖南,那裏出了一個非學軍事的毛某人,卻將學軍事的浙江蔣某人打敗了,那才叫厲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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