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落羽松　◎王美慧

      站在一整排樹幹筆直，樹頂呈尖狀的落羽松樹前，望著樹上稀疏的紅褐摻金黃色的小羽葉，和幾近光禿的樹枝，穿著一件黃色羽絨外套，染著一頭及肩酒紅色短髮的侯美雪，觸景傷情似的，不禁發出一聲喟嘆：「都枯了！」。
      接連兩天的雨，大村落羽松秘境裡的一整排落羽松葉，已然飄零。光禿的樹枝泛著一股蕭瑟的氛圍，讓美雪憂鬱的心情益發沉甸甸。
      枯樹枝在詩人眼中，倒增添一種淒涼之美，在旅人眼裡，它散發著北歐的異國風情，在作家筆下，或許書寫出誰的美麗哀愁，但在她眼中，卻有股絕望的恐懼，一如十年前人生陷入低潮那般，未來充滿茫然，令人惶惑不安。
      步至旁邊的農田，眼神幽幽的望著枯枝，往事在她腦海裡翻飛，她再度憶起那段充滿絕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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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丈夫林義雄經商失敗，一家人從北部豪宅搬回大村老家，為了還債，還把公公視為生命的葡萄園給賣掉，連農活都沒得做，一家人窩在老家當起啃老族。
當時兩個孩子分別就讀高三和高一，背著一身債的丈夫，一度考慮讓他們休學，是公公堅持苦不能苦孩子。
    「艱苦頭，快活尾。閣按怎艱苦，嘛著愛予囡仔共冊讀完。」
      村民泰半都知她是「春木的新婦」，也都知道春木的獨子阿雄，事業有成，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而她這個董事長夫人，每回出現在村內，一定是光鮮亮麗的貴夫人樣，出門定有司機接送。
      如今，別說是司機，連車都賣了，家裡代步的只剩公公的老舊中古機車，和兩輛單車。這兩輛單車還是前幾年過年回鄉下，怕孩子待在鄉下覺得無聊買給他們騎的，現在成了他們上學的代步車。
      回到大村，最能適應新生活的非兩個孩子莫屬，尤其小兒子博凱最開心了，知道要轉學回大村，他馬上為自己爭取轉讀餐飲科，以往在北部兄弟倆只能順父母的意讀普通高中，準備考醫科，但現在，焦頭爛額的父母沒空管他們，回到大村，兄弟倆的事，幾乎都是他們自己張羅，連吃飯也是……
      甫轉讀餐飲科的博凱，下課後偶爾會到附近的生鮮超市採買簡單的食材，一回到家就往廚房鑽。
      博凱要上學，下課又要買菜和煮晚餐，讓她這個閒在家的「閒母」備感慚愧之餘，終於學著放下身段，踏出學當賢妻良母的第一步。她向公公學習廚藝，從最基本的洗米煮飯開始，煎荷包蛋、炒青菜……，雖然被油噴的哇哇叫，但她深知自己沒有退縮的權利。為了家，為了孩子，她必須勇往向前。
      窩在家半年間，討債的電話沒停過，手邊的生活費如冬天瘋狂落葉的落羽松樹幹，呈現光禿一片，捉襟見肘的窘態已現。
      自覺再這麼下去，全家都會餓死，她遂興起找工作的念頭。已轉讀應用外語科的大兒子博淵，頭腦向來是最好，他分析自己母親幹不了粗活，農事類首先排除，若是能幸運找到工廠的工作，以她往日當貴夫人慣了，也不一定待得住，幾番分析後，做了結論。
      「不如擺麵攤賣肉羹麵，就在我們家門前擺攤，客廳整理一下，擺幾張桌子就可以開賣！」博淵似在腦裡已規劃妥當，有條有理的說著：「我們家靠近大馬路，來往的車輛多，擺攤賣麵，生意應該不差。」
     「還有兩個小鮮肉主廚。」博凱笑笑的補了句。
       兄弟倆一搭一唱，興奮不已，公公和丈夫臉色沉重，不甚認同。丈夫覺得他堂堂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擺攤賣麵，傳出去會笑掉人家的大牙，「古意」的公公則是不習慣自家改建成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的開放式麵店。
      家中經濟情況，父子倆甚是清楚，情勢所逼，縱使再不願，也不得不低頭。
    「擺攤賣麵，每天都有收入，再說，家裡的人全都能幫忙，目前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工作。」博凱略帶孩子氣的口吻，卻也一語道出實際情況。
      美雪想的是，擺攤賣麵算是小本生意，加上由她掌廚，娘家的大哥或許還能看在殘存的一點兄妹情，借一筆小錢讓她維生。先前為了挽救丈夫的事業，前後已向大哥借了近千萬，大哥曾語重心長的和她說過「這是最後一次」。
      「說那麼多有什麼用，妳大哥如果願意借妳錢再說！」丈夫涼涼的道。對於大哥不再金援，他心頭仍有埋怨。
      為了一家子生計，她硬著頭皮打電話給大哥，話筒彼端，大哥的關心多過於氣憤，她怯怯的提想擺攤賣麵一事……
     「明天我先匯五十萬給妳。」兄長的暖舉，讓她當場哭了。
      大哥的眼光向來精準，父母早逝，他白手起家，從無到有，撐起比義雄更大間的公司。想當年義雄開公司時，大哥還在外頭幫人家跑業務呢！她高職畢業，應徵上義雄公司的會計助理，當時義雄很喜歡她，對她展開熱烈追求，大哥見過他兩回後，搖頭勸她離開，除了義雄大她八歲外，他「出一張嘴」的個性，大哥甚為不喜。
      近水樓台先得月，儘管大哥並不贊成她和義雄交往，但天天在公司朝夕相處，加上她頭一回談戀愛，被舌粲蓮花的義雄迷得團團轉，過沒多久就奉子成婚了。
      生米已煮成熟飯，大哥再無反對的立場，他收起對義雄的偏見，愛屋及烏。大哥的公司經營的比較有起色，給了義雄很多不同的意見，但義雄頗不以為然，自認「吃過的鹽比大哥吃過的飯還多」，聽不進善意的諫言。
     「時到時擔當，無米才煮番薯湯。」
公司出現危機初期，義雄還樂觀的說著這句俗諺俚語，到了晚期，連番薯湯都沒得煮時，他才後悔莫及。
      冷風吹來，身子瑟縮了下，拉上滾毛邊的帽子，侯美雪坐進車內，續往大村另一個旅遊景點──花樹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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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播下種籽，就有希望！」
花樹銀行存的不是錢，而是花草樹木。侯美雪在花樹銀行存了一顆葡萄種籽，種下一個屬於未來前途的希望。
     園區裡還有生態池，池邊一群鵝在嬉戲，舒適自在的環境，看得侯美雪好生羨慕。
      向大哥借了錢，擺攤賣麵一事，已成定讞。博凱幫她報名上小吃班的課，之後還幫她報考中餐烹調職證照，博淵幫忙重新粉刷，讓客廳變店面，兄弟倆風風火火地，活力十足，公公也在一旁幫點小忙，唯獨丈夫意興闌珊，好似開麵店不關他的事，非但不幫忙，還三不五時潑冷水。
      匆促開店，店名取了簡單好記的「美雪肉羹麵」，丈夫嫌棄這店名太俗氣，祖孫三人異口同聲說「慫閣有力」。
      麵店生意初期並不好，除了過路客，村裡的人大都未前來捧場，許是農忙時節，很多人都不知他們開麵店。公公硬著頭皮出門，逢人就告知自己媳婦開麵店的事。 

      「古意」的公公，在村內人緣算不錯，經他宣傳，上門光顧的客人越來越多，麵店的生意亦更趨穩定。
      為了賺更多的錢，她從早餐時段就開始營業到中午，下午短暫休息，之後續賣到晚上九點才結束，菜單還從原本只單賣肉羹麵，增加了更多選擇，一般麵店賣得都有，如：陽春麵、餛飩麵、麻醬麵……，還滷了一些小菜。
       公公是她的指導老師兼強力後援。賦閒在家的丈夫，照理說時間很多，但他養尊處優慣了，很多時候他寧願窩在房間睡覺，也不出來幫忙。她和公公輪流罵了他幾次，他大老爺才勉為其難動動手，幾天沒唸，他又耍賴。幾回下來，他們也懶得罵他，索性把力氣省下來，自己動手做比較快。
      原本愛窩在房裡的丈夫，自從迷上了兒子在玩的手機遊戲寶可夢後，常一天到晚往外跑，她順勢給了他差事做，幫忙外送餐點。反正他在家也不幫忙做湯湯水水的工作，既然他要外出打道館，那就讓他順便送餐，一舉兩得。
      多了送餐服務，店裡生意好了兩成，也因丈夫常外出，四年前他發現大村和花壇交界，有一處落羽松秘境，冬天葉子由綠轉黃，再由黃轉紅這段期間，他會趁午休時帶她來這裡散步、拍照，假裝兩人到了北歐欣賞異國風景。
     「美雪，等我們以後錢賺多一點，我再帶妳出國去玩。」
      她不知丈夫是樂天，還是真的純粹只出一張嘴。擺攤賣麵這幾年來，雖然賺了一點錢，扣除一家人的生活費，還得還他以前欠朋友的債，最大的欠款，她大哥那筆千萬鉅款，一毛都還沒還呢，他還夢想要出國！
      雖然對他出國的言論頗不以為然，但他有這個心，她心裡還是感覺一絲甜甜的。
      「我不要出國，我只要你像現在這樣，陪我在落羽松樹旁散散步就好。」
       她說得是肺腑之言，回到大村定居的這幾年，過著升斗小民的生活，她適應的比丈夫好，不求賺大錢，只求生活安定，一家人平平安安。
       丈夫常常玩遊戲玩到忘了時間，漫不經心的個性，常害客人等不到餐點，要不就是遲等不到他回來送餐。
     「快點回來！」
      打手機給他他不接時，她只能傳LINE。不用問她也知道，玩寶可夢入迷的他，定是在瘋狂打道館中。
      丈夫事業失敗後，一蹶不振，但玩寶可夢的毅力，卻令人目呆口咂。有時遲等不到他回來，她打電話問他「你在哪裡？」，他常一派雲淡風輕的答「我在北斗」，有時還會跑到埤頭或溪湖。能讓他騎著一輛中古機車疾奔二、三十公里的，大概也只有寶可夢了。
       雖然生氣他常因玩遊戲忘了正事，但換個念想，與其見他整日窩在床上，兩眼木木然，倒不如讓他走出戶外，曬曬太陽，呼吸點新鮮空氣。人呀，多一點朝氣總是好的。
      知道丈夫靠不住，她另買了一輛機車，親自外送，假日兒子在家，外送部分則全由兒子包辦。
      不用再扛外送責任，丈夫玩寶可夢玩得更起勁。去年夏天，他從社頭騎回大村，邊騎邊分心看手機，機車偏離車道，被同向超速的大貨車撞上，人彈飛出去，當場身亡。
      當時，機車置物箱內的一袋芭樂，也跟著散了一地……
      對於自己成日只知道玩手機遊戲不幫忙工作，丈夫也不是全然無愧疚，知道她喜歡吃社頭的芭樂，他常常是先買好芭樂放在機車置物箱內，再前往目的地，待天黑回家見她頂著一張臭臉，忙不迭把一袋芭樂提至她面前哄她。
       一群鵝搖搖擺擺散步模樣，讓美雪看得出神。
       她想起丈夫帶她去落羽松祕境散步時，當時，是夫妻倆搬回大村定居後，第一次拍下合照。
      照片，存在她的手機裡。她很慶幸當初有和丈夫一起拍了合照。
      當自己想念丈夫時，不再是氣惱他自我放逐、不幫忙麵攤工作，而是開心曾經與他在美景下，攜手散心。
      心境是美麗的，且沒留下遺憾。
      看著手機照片裡的一張和丈夫的合照，背景是落了一地的紅褐色落羽松葉，眼裡忽地添上柔和光采，嘴角亦微微揚起。前年，她和丈夫一起去賞落羽松，見落了一地的紅葉，她驚豔不已，直呼眼前景象，宛若是鋪了滿地的紅地毯。
      「那我們倆，就重新再走一遍紅地毯吧！」丈夫當時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當時，她笑斥他不正經，但有幸遇此美景，自然得拍張合照，以茲留念。
      美雪看得忘我時，手機LINE的訊息鈴聲突地響起，反射性的點開一看，有人傳給她「快點回來」的訊息。
       望著訊息怔愣了下，美雪想起以前自己催促丈夫回來，引領翹望，遲遲等不到人，氣極時，她常暗暗發誓，總有一天也要讓他嘗嘗這種，空等不到人，眼巴巴乾望，心急火燎的滋味！
      「快點回來！」目光定焦在這則LINE的訊息上，以前她常傳給丈夫的訊息，現在換別人傳給她。可惜，不是丈夫傳的。
      「媽，店裡很忙，快點回來幫忙一下。」是小兒子傳的。
       回傳一個「ＯＫ」的圖示，美雪嘴角彎揚起。
       丈夫過世後，她深知自己沒有倒下的權利，留下的債務，她得一肩扛起，慶幸的是兩個兒子懂事又貼心，主動分擔她肩頭的重擔，讓她得以輕鬆些。大兒子博淵碩士畢業後，北上到舅舅的公司工作，他笑稱自己是去工作抵債，已當完兵的小兒子博凱，則選擇留在家陪爺爺和媽媽，並接手「美雪肉羹麵」店，主廚的位子。
       許是看她苦熬了十多年，不捨自己的媽媽繼續扛重任，年紀輕輕的小兒子，主動放棄到大都市星級餐廳學習的機會，屈就在鄉下的小麵攤，小兒子希望她下輩子的人生，能過得輕鬆快樂些。
      有兩個這麼乖巧體貼的兒子，令她備感欣慰。
     「媽，順便買芋頭回來，我想煮芋頭米粉來試賣。」
       LINE的訊息鈴聲又響起，美雪看了訊息，莞爾。年輕人腦筋動得快，行動力強，博凱昨天才提要開發芋頭商品，麵攤走傳統路線，賣芋頭米粉之類，另外他也打算發揮所長，在網路上賣芋泥蛋糕捲，雙管齊下，說得起勁，連她公公也說要租地種芋頭，用行動支持孫子。
      一家人朝氣蓬勃，沒有被悲傷的情緒給擊倒，人生沒有過不去的難關，與其沉浸在悲傷中，不如勇敢邁步往前走。
       點開去年和丈夫拍的合照，很幸福、很甜蜜，雖然日後他再也不能陪她賞落羽松，但留下的美好回憶，足以撐過往後幾十載的春夏秋冬。
      從袋中取出剛才志工給她的一本「花樹銀行存摺」，美雪眼裡閃著異彩，將希望握在手中的感覺很踏實，重生的喜悅，在心口波盪。
      邁步向前走，美雪的腳步顯得輕盈，家人正在等著她，她相信幸福美滿的日子，依舊會延續，日日月月，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