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春日陽光柔和輕軟，像是一匹薄紗，織得細密。
今天是清明節，又逢連假，學校早已空城。
走在宿舍外，連足音都顯得多餘，彷彿世界是靜止的一般
我處在一個靜物畫之中，這裡不容任何一絲打擾。
　　
這樣的時空，我的跫音顯得太過急促、擾人
於是我放慢了腳步，試圖以一種散步的節奏走著。
我輕聲問春天，這樣，可以嗎？
　　
這樣的步調，太過緩慢，我走著，前進著
思緒卻不斷回溯，藤蔓般攀爬著過往。
今天是清明節，而以前的我，在這時都做些什麼呢？
　　
　
美濃，作家鍾理和先生的故居
在踏入國文系之前，就有著一份親切感
因為那是爺爺住的地方。
雖然從小住在都市的我，也能深刻的感受到近幾年來美濃逐漸地發展蓬勃
而那小時所記憶的光景，漸漸地被時間侵蝕，被民俗村、觀光民宿所侵佔。
　　
我坐著車彎過不知名的小徑，彎向不知名的山腰
但我知道這是往祖墳的路上，也是我奶奶長眠之地。
小徑從兩旁田地開出，只容一台車寬
我總開著車窗，讓青綠的山色湧進車內，幻想著能潔淨一身的塵埃。
過了不久，聞到一陣臭味
我很清楚祖墳就快到了，那是這一帶的養鵝人家。
我和姐姐興奮地望向養鵝池，一群白衣舞者正一致地從岸邊舞向湖心
直到山腳，我都還在和姐姐爭論鵝和鴨的不同。
那年，我十歲，記憶中山是那般的青，母親的頭髮是那般的黑。
　　
到了祖墳附近，我們開始準備清理工作。
我們老樣子在一旁的農用溝渠裡
放下幾瓶汽水，三日的陽光有時是很刺人的。
我揮舞著鐮刀，一路隨著父親及爺爺往祖墳前進
我想像著先祖篳路藍縷，一路開墾著未來，是否就像這樣呢？
只是我們朝著過去，緬懷著過去。
清理墳地附近的藤蔓及雜草，就花上一兩個小時。
姑姑和母親則是一一將祭品及祭祀用具搬了上來。
時晨一到，一場簡樸的祭拜就開始了，由爺爺居中秉香祝禱。
而我卻一如往年一樣的，默頌著保祐全家平安的字句。
上過香後，就必須化第一批紙錢，我在一旁幫忙折紙錢投入自製的化金爐裡。
那是前幾年父親用磚塊、水泥在墳地一旁搭建的
那時候我年紀還太小，還不能幫忙。
火舌在金爐裡鑽進鑽出，記得母親告訴我
紙錢的灰燼如果是一直往天空飛，就代表奶奶在天堂，她是從天堂下來拿錢的。
我睜著眼，盯著每塊四散的碎屑，它告訴我，奶奶他們在天堂。
自製的金爐用了幾年，磚塊也坍了幾塊
那年，我十五歲，姐姐已經上了大學，沒有回來掃墓，父親的白髮也多了些。

燒完紙錢後，大夥席地而坐，我懂事了些，倒了一杯杯汽水給爺爺、姑姑他們
不像小時候那樣，讓母親送上飲料。
爺爺問我想考什麼大學、想考什麼系，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曉得他一直期盼我這唯一的孫子能當警官或軍官之類的，而我深知自己不適合。
我表達了我想考傳播系或中文系的想法
爺爺沒有反駁，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失望
更知道他在擔心我的將來。
然而，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無論這條路是否是艱苦難行，至少是我所選擇的。
我望向遠方，忽然驚覺這山這水竟然都變了樣，顏色暗淡許多
是否長大後的我，眼睛逐漸退化，失去了色彩的敏銳度呢？

是時候上第二柱香，我一如往常地說著同樣的祝詞
今年特別在後頭加上了保佑我順利考大學一項。
睜開眼，我發現爺爺仍持香默念。
我這時才想到，這麼多年來，爺爺都說些什麼呢？
是否跟奶奶述說別後的大小事？
是否跟奶奶說著，我們的孫子今年終於要考大學了
他想考中文系，是個很喜歡寫文章的孩子喔。
想到這裡，我終於對這塊墳地起了一份感情
那是爺爺與先祖、與奶奶的連繫、牽絆
而我藉著這條牽絆，找到了自己的家。
那年我十八歲，幾個月後，我即將收到錄取通知，北上彰化。

今天是四月四日清明節，是祭祖也是寵幼，是兩代的節日。
一個人在房間待得久了，安靜慣了，就連說話都偷懶起來
買東西時該回的那句「謝謝」硬生生地哽在喉頭上。
有一段時間，我忽然發起呆來，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方
腦海中回想著童年掃墓的每一景每一幕。
突然間，也想起了父親似乎也很常像這樣望著家門外的馬路
倚著伴他二十幾年的工作檯。
望著父親，就像爺爺一樣，都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父親。
沉默、堅持，默默扛起這個家。
長年的工作，讓他習慣了肩膀、腰、腿的痠痛，而他從來不說。
成長的過程中，曾有一段日子
我曾天真的以為父親是不倒的鐵人，連感冒都不太有
並非是我年紀太小，而是父親偽裝得太好，沉默了太久。
到現在坐在他後座，看到他寬厚結實的肩膀
仍然以為這就是大人的肩膀
卻無法讓自己相信，這就是一肩扛下所有的肩膀。

父親很早就有了白髮，這是上天給他開的玩笑
卻讓我們無法警覺父親的蒼老
還是以為他就像二十幾年前的他一樣
直到喜歡看武俠小說的他，開始戴起老花眼鏡
我才不得不承認，父親老了。
我長大了，開始飛了，迫不及待地張望著外面的世界
而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

我們在家不曾說過什麼心底的話，那些愛、關心的字眼也不曾說出口。
我們沉默了那部份，隱藏了那部份，像極了中國傳統家庭的形象
而時光在我們沉默的這些年，從容地改變了很多東西。

來到大學已然三年，三年都不曾回家掃墓過
回家的次數也遠比同學們來得少。
父親總說我回家麻煩，不如在學校讀書或休息，又說爺爺也不會介意。
雖然落得輕鬆，卻一年比一年想念那稻田味及鵝糞味。
我很想再看看，祖墳處的那座山現在又是如何？
很想再看看，爺爺在祭拜時又說了些什麼？
很想再看看，父母親的白髮是否多得像紙錢紛飛的灰燼那樣？

而我，在這幾年之中，是否開始有了他們的影子，那寬厚的肩膀？
換我開始扛這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