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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那事(轉貼)
2008/05/11 05:22:54瀏覽1536|回應0|推薦5
自古英雄出草莽, 臥虎藏龍遠廟堂。
太平不屑門下犬, 危難方見張子房。

因為老家是河北的,於是有一家當地的媒體找到我想作個采訪。

采訪的題目呢,是希望我講講抗戰中的河北人。

這個題目可是讓我為難呢,我出生在一九七零年,離抗戰勝利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我基本生活在北京,所知的一點點材料,都是到北京的鄉親所雲,對故鄉的印象,也只有小店裏掌櫃抑揚頓挫的鄉談和廢磚窯裏面隱現的野兔獾子了。抗戰,對我是個很遙遠的話題。

但是記者朋友極力鼓勵 – 所謂時窮節乃現,在這種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是最能夠體現某種地域精神的時刻。

這話在理,我這個人別的沒有,戀舊,鄉黨,對自己的故鄉多少有一份偏愛,對八年血戰中在河北平原上始終堅強不屈的先人,也有一絲自豪。

於是,就試著講了,打光了再來的李運昌司令,敵後遊擊的真假張熙,土喀秋莎,武工隊,支前和參軍等等,多少,這些事情我還知道一點。

而這位記者朋友還不是很滿意,說你說的這些,倒是很有歷史價值的,但是。。。

沒關系,您有話直說。

但是,您講的這些咱河北人,都是英雄好漢。

當然,哦,您的意思是需要壞人的情況?咱河北漢奸也有的是,孟克臣,先做土匪後當漢奸。。。

不是,我不是說那個意思,我說的是您講的這些都和我知道的大同小異,全國當時的中國人都有這樣的好漢和漢奸,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有河北特色的?比如咱河北人都戀鄉戀土,有沒有河北籍的八路軍戀家當了逃兵?-- 嗨,您別在意啊,就是一個比方,我這是讓稿子擠兌糊塗了,什麽話都說。

這位朋友滿可愛的,電話采訪的氣氛就變成了一個炕桌兩鍾酒,很兄弟的那種。

楞一下,想了想,對他說,你等等,還真有,不過,不是我寫的,我給你推薦本書,你回頭買了看看,王員外的《血戰騎兵》,我是他的粉絲,裏面的燕趙漢子,特別典型。而這本書最好的地方在於真實,劉大爺雖然也是河北人,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剛毅英勇的事情我講,丟人現眼的事兒,我也不回避 -- 可就是丟人現眼的事兒,河北人幹得都特別。

記者老哥出去轉了一圈又打電話來,才知道,王員外這本書,當地還沒賣的呢。

那我只好講吧,就舉了王員外書中的兩個例子。

王員外寫這本書,契機是遇到了原八路軍一二九師騎兵團的老兵劉大爺(劉春雷),才根據他的回憶寫起了這支“冀魯豫戰場上的哥薩克”。現代戰場上,面對機槍坦克,騎兵是犧牲最大的兵種之一。一二九師騎兵團在抗戰中陣亡的名單中幾乎包括了所有高層幹部 – 團長,政委,副團長,參謀長,政治部主任… 看這個長長的名單,當年戰爭的殘酷就可見一斑。

劉大爺是河北南宮縣人,騎兵團的高層多是老紅軍,但基層指戰員,多來自冀南,冀中。八年血戰,騎兵團動輒一仗下來一個戰士要牽幾匹戰馬,炊事班打得剩下的人不夠給全團人做晚飯,可是這些中國漢子到底拼得日本騎兵看著騎兵團的馬刀掉頭跑。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想起的是祖父在世時講老家的傳奇,總是會和馬有關系,獵手進山是騎馬的,走商出門是騎馬的,土匪搶劫,還是騎馬的。看來,河北這個地方,天生是出優秀騎兵的地方。

您說的那個八路軍戀家當逃兵雖然是開玩笑,但老劉本人說,他自己就差一點有這樣的經歷。

也沒什麽特別的,剛參軍沒多久,“有一天在村口站崗,看見個六歲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回家。那孩子大概是到哪裏捉魚,掉到水裏了,衣服破了個口子、渾身滿是泥湯,他媽媽拎著個小棍跟在後頭,走幾步敲一下,那孩子咧著嘴大哭,被敲一下走幾步,再敲一下又走幾步……劉大爺開始的時候看著笑,可看著看著就突然想起自己媽媽了,想家得不行,於是把步槍掛在了樹上,準備開溜走,可最後,還是沒有動身。”

劉大爺是怎樣的人呢?王行仗突圍血戰的時候,戰馬重傷垂死的時刻還一刀卸了日本兵一條膀子下來。這樣的硬漢子,竟然因為如此小事差點兒當了逃兵。

想了想,覺得不合理,又覺得正常得很,再想,忽然一絲心酸。

不過,我提到的兩個例子,並不是劉大爺或者其他八路軍的,而是兩個河北老漢的事情。而且,說起來這兩個老漢都給自家軍隊帶來了相當的損失。

第一個,是南李莊之戰中的一個堡壘戶。

南李莊之戰,是1942年冀南八路軍陳再道部為了拔掉這根日軍試圖分割整個冀南根據地的釘子據點,打的一場硬仗。戰前,為了偵察敵情和裏應外合,八路軍的五個偵察員,冒死進入南李莊活動,就住在這個堡壘戶的家裏。

如果沒有讀這部書,聽說堡壘戶,大概首先讓人想到的就是《敵後武工隊》中的趙河套大爺,對自己的子弟兵用命來保護的人。這樣耿直血性的老百姓在《血戰騎兵》裏面同樣被記錄下來,也是在南李莊之戰,有兩個擔架員在擡運傷員的途中遇到奔逃出來的偽軍,敵人進行報復,擔架員就用身體護住八路軍傷員,結果一個受傷,一個被刺刀捅死。

然而這位堡壘戶卻是不一樣的,做了什麽讓我們覺得不一樣呢?

出賣偵察員?報告日軍去領賞?

他真沒幹出這樣的事情來,藏八路軍偵察員一旦被查出來是個死罪,國家大節上,老頭沒含糊。

事情出在“裏應外合”上,南李莊是敵軍重點設防的據點,而且對八路軍的襲擊有所準備,八路軍方面計劃由鎮內的偵察員預先放火,引發敵人的混亂。於是,到了夜間,隊員們在屋子裏堆柴草,準備拂曉時放火,結果遭到堡壘戶的堅決反對。要用強的時候,房東老漢哭著說“好漢啊,你們都是好漢啊!你們要軍糧,我從嘴裏省下來給你們送去;你們要打仗,我把兒子送到你們隊伍當兵,可你們為啥還要燒我的房子?”

這話從老百姓嘴裏說給八路軍,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在理不在?在理,可是。。。

結果,是八路也覺得在理,心軟了,沒燒。

那一仗,從奇襲打成了強攻,戰鬥之激烈出乎意料,騎兵團在硬碰硬的死戰中不愧“冀魯豫戰場上的哥薩克”之名,以全團傷亡過半,老紅軍底子基本打光的代價,最終全殲守敵,連劉伯承師長親自炒雞蛋慰勞的一級戰鬥英雄“韓猛子”韓永正連長都戰死沙場。

摘一段其中的戰鬥記錄吧:

“四連的戰士,在西門與皇協軍肉搏,六十多把馬刀對一百三十多把刺刀,死戰不退。

關鍵時刻敢不敢刺刀見紅?肉搏場上最能體現部隊的戰鬥精神。四連用自己的行動回答了一切。連長韓永正犧牲之後,戰士們就沒有從他的遺體旁後退一步。副連長李樹茂四處受傷,渾身是血,依然刀劈了皇協軍的副大隊長(教育班長),皇協軍‘教育班’的軍官全部被砍死,敵人最終丟下五十多具屍體逃回了碉堡,而四連能夠堅持戰鬥的戰士也只剩下了三十一人。

劉大爺說,這夥皇協軍“教育班”的軍官全是朝鮮人。”

“況政委(騎兵團政委況玉純)在帶頭沖鋒時,被墻角暗堡火力擊中腿部和腹部,負了重傷。劉大爺看見兩個戰士把他擡下來,渾身是血,可政委仍然努力地支撐起身體,向周圍的戰士們說‘同誌們趕快消滅敵人!敵人已經動搖了。是黨員,是好戰士,就要勇敢沖鋒’。”

八路軍遭受這麽大的損失,這位堡壘戶老鄉的責任,可真是不小。忘了是我還是記者老哥說。

可是,他不讓燒房子在不在理呢。。。也忘了是誰問的,半天,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

忽然醒悟到為什麽八路軍在河北怎麽打都打不光,為什麽五一大掃蕩的時候還有那麽多老百姓跟著八路軍跑。

你們要軍糧,我從嘴裏省下來給你們送去;你們要打仗,我把兒子送到你們隊伍當兵。

冒著生命危險藏八路軍的偵察員。可是他舍命不舍財,你要燒我的房子,哪怕你手裏拿著槍我也得跟你理論。

八路軍講理,可日本人會講理麽?

三光,掃蕩,多少河北老鄉的房子被燒了,多少河北老鄉的家人被殺了,這個仇,那就絕不是理論理論能夠算完的。

張了張嘴,對這個渾有理堡壘戶老鄉的評價最終轉了個彎 – 這河北人裏面,有人真有股子渾勁兒。

順便說一下,南李莊之戰打得極為慘烈,劉大爺身邊的衛生員李丹陽在沖鋒中戰死,臨死用刺刀插在土中死而不倒,敵軍中的特等射手竟然專門對著他的屍體射擊炫耀槍法,直到將他的遺體打成兩截倒下。戰後,在李丹陽的遺體上檢出了三十多發彈頭;外圍失守,就展開巷戰,肉搏,和八路軍從房上打到房下,總指揮官被俘後竟然大罵八路軍後當晚自殺,而。。。這支守敵的主力,竟然是偽軍!

這支偽軍表現奇怪,“這夥人每天洗澡。他們在軍營裏,露天支一口大鍋燒熱水,大家排隊跳到桶裏洗澡,當官的先洗、當兵的後洗,洗澡之前咿哩哇啦喊口號,洗完之後唱歌吃飯。”

日軍的表現也很奇怪,不但在戰鬥中拼盡全力從大名派軍試圖救援(被八路軍冀南基幹團和騎兵團一連阻擊),而且戰後對這些偽軍也很看重。南李莊被八路軍攻克第二天,趕來的日軍不但將死了的鬼子拉走,而且將所有偽軍的屍體也運回大名,從邯鄲派人來火化,開追悼會,搞得很隆重。

怎麽會有這樣頑強,而且戰鬥素養極強的偽軍呢?估計王員外寫的時候也在疑惑。

直到王員外寫完這段文字,才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逐漸揭開了這支偽軍的真容。原來,這支偽軍除了一部分華北的治安軍以外,主力是日軍以偽滿新京(長春)陸軍軍官學校的畢業生為主體組建的皇協軍“種子部隊”,含一個團部又一個營,其軍官和骨幹雖然來自偽滿軍校,卻多是朝鮮人。這個種子部隊是準備用作未來偽軍部隊樣板的,不料剛剛入關就被陳再道消滅在了南李莊,對日軍的以華制華戰略,實在是當頭一棒。

此戰,這支部隊被八路軍全殲,除26名重傷員被當場釋放外,擊斃三百余人,俘虜二百八十六人,繳槍四百余支(包括六挺重機槍)。此後,八路軍還有多次和這種鐵桿偽軍交戰的經歷,並總結了一定的經驗,比如專門瞄著帶指揮刀的打(這種種子部隊,是偽軍中唯一佩戴軍刀的),1943年,騎兵團曾大殺偽滿“教育班”的士官生。由於“種子部隊”損失太大無法發芽,日軍最終只好利用投降的若幹國軍和保安隊充當偽軍主力了,戰鬥力,自然無法期待。

這支部隊被打死的“教育班”軍官們有一個同學很幸運地沒有參加這次戰鬥,他就是二十年後的南朝鮮總統樸正熙.

要把他擊斃,那可就賺大發了。記者老哥說。

是。。。可是要把他斃在南李莊,誰知道他將來會當南朝鮮總統阿?我想想覺得不對。-- 也許,本來是別的某個家夥該當總統的,讓八路軍克死在南李莊了才便宜了樸正熙?

“有理阿,”電話那頭記者老哥的聲音有點兒醺醺的,懷疑他一邊聽一邊不定在幹什麽。“那第二個老漢呢?”

那是在反掃蕩中的事情,大致情節好像是這樣的。

八路軍一部,和日軍獨立混成第一旅團激戰一天一夜,在“鐵壁合圍”的封鎖線上且戰且走,幾經激戰,最後一個連長(也可能是指導員,姓孔)身邊只剩下了五六個戰士。

他們撤到一個路口的時候,遇到一個河北老漢。

雖然打得人困馬乏,八路還是有老傳統的,連長告訴老漢 – 老鄉,快走吧,趕緊撤,我們後面鬼子上來了。

沒想到老頭的回答卻很是出乎意料,指著幾個八路的鼻子罵起來 –

“平時供你們糧食,供你們棉花,現在鬼子來了,可好,你們倒要跑了!”還指著路口工事裏日軍的屍體寒磣八路 -- “看看日本小鬼子,個個死在陣地上。那些龜孫能做到,你們為啥就做不到?”

這聽起來很象是罵八路軍遊而不擊的調子。

如果是現在的電視,估計就該連長給老鄉講論持久戰做思想工作了,如果是文革時候的電影,就該發現老頭是一反動地主了。

真實的歷史是:

苦戰了幾天幾夜的八路軍連長給罵得擡不起頭,看看追來的敵軍黃塵滾滾一咬牙,慘然一笑,說罵得好,今天不死在這裏說不過去了。老人家記著明天來給我們收屍吧。

(看到此處,我心中的感觸,無法言喻。)

誰知,那個老漢卻說:這個你托付不著我。我不管給你們埋,有人管就埋,沒人管就拉倒。

連長叫了一個戰士,把部隊轉戰的經歷交給他,讓他去報告上級,這個是公事。

這個路口旁邊有個過去留下的破碉堡,連長和他的部下們都戰死在了這個破碉堡裏,他們戰死的經過無人知道。

在他們的屍首中,還有一具沒有穿軍服的屍體,就是那個河北老漢。

我不管給你們收屍,我和你們一起打,一起死。

這個姓孔的連長或指導員是孔夫子後人,大學生,一手毛筆字極漂亮。

這河北人,有的也真渾呢。我說。

沈默良久,記者老哥的聲音仿佛從水中傳來的一般 – 這個王員外,也是咱們老鄉吧?他現在在哪兒?

我說,他可不是,那地道的一個南蠻子。

電話那頭的記者老哥似乎一楞,忽然冒出來一句 – 怎麽不是咱們河北人呢?真他X的可惜了的。

哦,河北人,看來不但混得不同凡響,護短和小氣狹隘起來,也一樣的不同凡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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