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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 薛佳
2009/07/26 03:10:34瀏覽249|回應0|推薦1

   明玉是女士,我卻想呼之為先生。

和明玉先生相識在一次劇本討論會上,在此之前,拜讀過先生的文字,也聞聽過先生的大名。先生寫下的電視劇曾創過收視率第一的記錄,而我寫的東西就連收視率最後也沒創下過,由此,敢不尊之為先生嗎?

先生者,學問先於我等是也。

在學問雲集的大學呆得久了,耳濡目染,周圍不分男女,遍地先生,我才肯定先生一詞,實不單指男人,而仍然是老師的稱呼類似。在社會上老師的稱呼已經被叫得與師傅一樣普及的今天,稱謂先生,只要不在前面加上你我他之類的定語,至少在我心裏,還有著實在的尊師敬意。

明玉為先生,還因為,明玉是臺灣人。

臺灣人怎麼了?不是跟北京人,上海人,山東人一樣嗎?還真就有點不一樣。山東人從美國來北京,叫做回國,臺灣人也同樣坐在一架飛機上,我們就只能小心翼翼地搭訕:“您,回大陸?”然後,那個被我們在改革開放之後喚回的客氣稱呼——先生,就理所當然地安在了臺灣人頭上。不然,我們叫他們什麼呢?曾經在幾十年前是同志,後來反目互罵為匪,再後來又稱為同胞。本來就是同宗同源的同胞,可是見到他們,卻不能像北京人一樣親切地叫聲哥們兒。先生?不冷不熱,帶著尊意,又透著生分,實實在在的中國稱謂,卻又隔著什麼。

隔著什麼?誰都清楚。不就是那條海峽嗎?連木船都擋不住的海峽,寒來暑往,春夏秋冬,竟然成了鴻溝……

及待見到明玉,一提到稱謂,先生默然,“在臺灣他們說我是外省人,遇到大陸同胞,他們說我是臺灣人,而在國外,他們又說我們是中國人,好叫人想不明白……”

這話好尷尬,好辛酸。這話既是明玉先生說的,也是她筆下的悲劇人物華竣山說的。華竣山和明玉先生一樣,也是外省人、臺灣人、中國人。在寒來暑往,春夏秋冬的磨蝕中,他歷經患難,顛沛流離,最終也沒能踏上故土。因此,這樣的話華竣山說出來,就有了歷史的蒼涼,就有了令人撕心裂肺的痛楚。這蒼涼和痛楚來自於真正的生活,來自於有著切膚之痛的“外省人、臺灣人、中國人”的明玉先生。

於是,負載一切、象徵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寒來暑往春夏秋冬,寫成了明玉先生的《春夏秋冬》,大劇讓人好讀。

我以為,劇不光是要看,更是要讀的。這個讀,不僅僅是閱讀劇本的文字,也不光光是觀看舞臺上的表演,而是要去體味在劇本方寸,舞臺天地中拓展出來的雋永。這樣就有了一種設身處地的體驗,就會反芻為一種雜陳的滋味。

我在《春夏秋冬》中讀出的雋永、得到的體驗和咂摸出的滋味居然就是一個字:等!

這一個等,明玉先生就讓我們等了八十餘年!

八十餘年,歷史一瞬。八十餘年,人的一生。

“我要你把竣山還給我,你答應嗎?”

“開玩笑?是命運在開我們的玩笑!有人會搶,有人會跑,而我,就只會這麼活生生的守著、等著、熬著……”

明玉先生筆下的女人,中國女人田翠玉,從心底發出這樣令人心碎地呼喊。

那是怎樣的守著、等著、熬著……啊!從亭亭少女到百歲老人,從大清傾覆到盛世今天,明玉先生給了我們一個守身如玉克盡婦道的女人,給了我們一個善良大度堅忍不拔的女人,更給了我們一個在華夏磨難,歲月更迭中苦苦等待的女人。悲哉,無論歷史如何浩瀚,一個人只有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中國女人翠玉,以人生的春夏秋冬,直等得所有“冤家”先後長逝,直等得華夏兩家子孫滿堂,似乎,她還要等下去……

那命運又是開的怎樣的玩笑啊!就因為等雨,救下了姓夏的“冤家”;就因為善良,眼巴巴等大的丈夫竟然和自己救養的曉紅離家出走;就因為婦道,成就了“丈夫”竣山,卻害苦了自己;就因為母性,把華家孩子撫養成人,自己卻從未真正做過母親……命運,命運就這樣開出淒慘的玩笑,唯一的一次離散“夫妻”的重逢,竟然不能理所當然地團聚在家裏,在家裏等啊盼啊,等回的卻是冤家丈夫的遺書……

“爹娘安排我嫁的是華家,我的心嫁的是華竣山……”

嗚呼,翠玉可敬、翠玉可悲、翠玉可歎!

那麼,在翠玉那“最清澈、最溫暖的目光”注視下的“丈夫”華竣山呢?我們實在無法以今天的眼光指責他的背叛。“老天把你賜給了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竣山對翠玉這樣感歎。他對童養媳翠玉產生不了男女之愛,但在他的心裏,翠玉卻像一塊碧玉一樣完美無瑕。這塊碧玉支撐著他的漂泊,養育著他的子女,維繫著他的根。一水之隔,咫尺天涯,兩邊都是家,兩邊都是妻子,兩邊都有骨肉,彼因此受苦,此因彼落難,既辜負了翠玉,再不能辜負曉紅,竣山好難,難在他是“生錯了時代”的中國人。

所以,竣山能夠反抗封建的包辦婚姻去追求自己的愛,能夠像當年許多愛國青年一樣漂洋過海去尋求理想,能夠念及大陸親人而不惜身陷囹圄,卻無法改變命運的捉弄。他背負著那棵沉重的大樹,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故土的召喚,卻永遠也無顏真正面對那堅忍不拔地等待他的翠玉。

“……當我像這棵樹一樣老去,滿樹的枯葉飄零無依,找尋著自己的根的時候,才發現,不管離得多遠,這片黑土都一直在我家老樹根的最深處。”

竣山對翠玉發出這樣的肺腑之言,他知道,翠玉是決不會把他稱為“外省人、臺灣人”的,那“我家老樹”也決不會把飄零尋根的落葉分成不同的枝杈區別對待。老樹紮根的故土在敞開懷抱,盼望著,等待著……

華夏的玉,華夏的樹,華夏的根,就這樣等過去了。翠玉在等,竣山在等,曉紅在等,炎海也在等……華夏同胞就這樣等著,在等待中忍受著命運的跌宕:翠玉沒有等到丈夫回歸;竣山最終沒能葉落歸根;曉紅被老天爺“淩遲”長達五年;炎海一生也沒得到愛……但是,他們的寬容迎來了希望:翠玉落得華家子孫滿堂;竣山魂歸故土;曉紅聽到了兒子叫媽;炎海也得到了翠玉來世的允諾……

善良的中國人,為什麼一定要苦熬今世,為什麼一切都要等到來世?

我們的文化就像飽經滄桑的慈祥母親,在我們痛苦的時候,在我們無力改變命運的時候,總會娓娓動聽地告訴我們:人是輪回的,還有下輩子,還有來世。於是,守著、等著、熬著就有了意義,就有了精神上的寄託,還有了堅持下去的希望。美好的來世在我們的頭腦裏被無窮地想像,一切今世的怨恨、遺憾、渴望都得到了如願以償。所以,來世的價值觀,來世的因果,來世的重新排列組合,其實是以今世的願望作標準的。

滿懷愧疚的竣山,以來世允諾:“……讓我能遇見你、補償你、選擇你、伺候你。”

歷經風雨的翠玉,也以來世應答:“唉!冤家,下輩子我……我已經答應了夏炎海,怎麼辦?”

神來之筆!美好的,卻仍然是“冤家”的來世。

可是,背景變了,竣山和翠玉的來世,是華家子孫哈哈大笑的來世,沒有分割,沒有阻隔……

來世,究竟是今世人頭腦中的來世,還是翻動的歷史新的一頁?

如果我們的今世就是前人的來世的話,我們為前人的盼望填補了多少?又為我們的來世,我們的後人究竟留下了什麼?

在這樣的意義上,翠玉的等,這種殉道式的苦等,在人生旅途的浸潤中,在華夏大地的動盪中,就體現了精神上的昇華,她等的是丈夫竣山,她等的還是“丈夫”竣山嗎?

在慶賀翠玉百歲大壽的儀式上,華家子孫從世界各地會聚而來,四世同堂,其樂融融。這是今世,擬或來世?明明就是今世!

好一個華家的四世同堂,其樂融融!歷史讓我們等了八十餘年。

我被明玉先生逼著,牽領著,引導著,在歷史的大幕四開四落中,回味著命運,震撼著心靈,思考著新的來世。

我從來搞不清什麼是藝術,但和所有老百姓一樣,總是能夠被所謂的藝術感動。當我們沉浸在翠玉竣山們悲情離和的故事中時,當我們揮淚在華夏大地倍受蹂躪的命運中時,當我們注視著那棵隨著時代的更迭不斷變化的大樹時,一切象徵、語言、節奏、色彩、情緒……統統混成了心中的交響,久久無法平復。

這就是明玉先生的作品《春夏秋冬》,盤根錯節,悲歡離合,明明等來了,卻又沒有等到,讓人扼腕歎息,又叫人笑出希望,最終,我也無法釋懷,因為,那個所有人都在等的真正東西——統一,中國人跨越所有障礙的統一,還沒有等來!我們不得不捫心自問,不得不對著海峽放聲,還要再來多少“春夏秋冬”的輪回?難道還真得要等到“來世”嗎?

明玉又回大陸,不,回國了。

再次見到明玉,經過了“翠玉”“竣山”的等待。

我躊躇了,對臺灣人明玉,我還要呼之為“先生”嗎?

是的!

沒有“收視率第一”,沒有“臺灣人”的生疏,僅有《春夏秋冬》,我還是要稱明玉為先生。

薛佳 

20081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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