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店碧潭岸邊，去年九月開始，一條嶄新的鐵馬道啟用，順著青潭溪岸一路蜿蜒。當地居民卻批評這是一條「蚊子鐵馬道」，平常看不到小貓兩三隻。但這條鐵馬道，誇張的還不只是官和民對於使用人數上認知的差距，真正讓人咋舌的是它的造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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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020.8.2.蘋果】新店碧潭岸邊，去年九月開始，一條嶄新的鐵馬道啟用，順著青潭溪岸一路蜿蜒。當地居民卻批評這是一條「蚊子鐵馬道」，平常看不到小貓兩三隻。但這條鐵馬道，誇張的還不只是官和民對於使用人數上認知的差距，真正讓人咋舌的是它的造價。

據《蘋果新聞網》調查，這條自行車道，是前瞻計劃裡「全國水環境改善計畫」（後簡稱水環境計劃）的工程之一，它預算編列3.6億，目前實際執行1.1億，只蓋了1.8公里，等於每一百公尺造價610萬，堪稱「鍍金鐡馬道」。

「錢真的花的太浪費！」世居當地40年，小時都在碧潭學游泳，現在平常還擔任河川巡守隊員的居民鍾素珍，抱怨這項建設花了上億納稅錢，卻沒有改善當地生態，「現在光看水就覺得很髒，常有垃圾漂在上面。」

2017年，蔡英文政府決定舉債8千多億，推動為期8年的前瞻計畫，其中，目標要「恢復河川生命力及親水永續水環境……」的水環境計畫，打算在全國各地豪擲政府預算280億。只是，3年多過去，當初前瞻的願景都變了調。

《蘋果》盤點前瞻水環境計劃中，經中央核可的337件工程，發現約有130億預算號稱用在「水環境營造」，但其中有許多工程只是興建自行車道、景觀橋或停車場，對河川生態沒有助益。

《蘋果》更走訪全台9縣市，抽樣現場勘查28件前瞻水環境工程，發現這項計畫，根本已變成一場地方政府的「搶錢大賽」，在各縣市浮濫提報計畫，中央把關不力下，前瞻變沾錢，衍生了三大亂象：鐵馬道氾濫、河川仍髒臭，以及無用工程濫竽充數，《蘋果》所檢視的這些項目中，至少有6億丟水裡，完全浪費。

■ 亂象一：全台縣市狂蓋水泥景觀　新北鐵馬道竟「斷頭」

《蘋果》調查，各縣市常獲得核可的水環境計畫，就是自行車道及景觀橋，包括桃園平鎮鐵騎、苗栗西湖溪自行車景觀橋等。眾多案件中，最具爭議的就是2017年新北市提出的「碧潭堰上游至烏來沿線亮點營造」計畫。

這條串聯碧潭渡船頭到青潭里的單車道，《蘋果》記者場勘3次，平日假日都有，但只看過2、3輛自行車經過，觀光與親水的效益並不高。而且這項工程更有「斷頭」的荒謬情況。因為這條車道的起點，是位於河面的「拆卸式浮筒橋」，橋面無法騎車，因此單車族得下來用走的「把車牽過橋」，相當不便。

而且，浮筒橋每遇颱風、汛期，為求安全就得拆除，一次拆裝費20萬元。這種便道阻絕的情況，讓居民很困擾。當地居民鍾素珍回憶，當時居民及環團不斷抗議，一旁就是新烏路及北宜公路可通行，「花這麼多錢，大家用不到」，市府卻以「為當地居民」為由，照樣蓋上自行車道。  

工程完工後，新北原有意申請延伸段經費，卻遭中央駁回，理由為「主體為自行車，建議改向教育部爭取，更符合計畫補助性質」，等同中央間接承認拿水環境經費，蓋自行車道並不符合計劃，自己打臉自己。「水環境沒有因為自行車道而改善！」環境資訊協會顧問黃于玻批評，這種舉債興建的水泥設施，20年後將毀損敗破，完全稱不上前瞻。

台灣河溪網召集人廖桂賢也認為，理想的親水環境，是水質乾淨可玩水、近距離看河川生態，若只是騎單車經過，親水程度很低。

■ 亂象二：台南花費近 8000 萬整治竹溪　居民怨廢水仍排入「有夠臭」

轉景轉到台南，同樣申請前瞻水環境經費的竹溪，雖然做了親水公園，水質卻沒有顯著改善，凸顯這項計畫的另一亂象。《蘋果》走訪當地，驚見乳白色的家庭廢水，從橋下的一處汙水孔，湧泉般滾滾排入竹溪，一陣垃圾酸臭味襲來，只能硬著頭皮掩鼻拍攝。開放不久的公園設施，已出現許多瑕疵，包括橋墩掏空、牆面剝落及欄杆裂痕。

「有夠臭，下午三、四點最嚴重。」附近莊姓居民指著遠處的汙水箱涵，抱怨今年初工程完工後，景觀橋及河岸設施雖煥然一新，溪水卻變得比以前還臭，尤其是天氣轉變時最明顯，他多次向里長反映未果，只好減少去溪邊散步的頻率。

過去，竹溪河畔滿是竹林，隨著都市發展，家庭廢水排入小溪，淪為排水溝。為此，市府向中央爭取7956萬預算，展開竹溪第一期水環境工程，年初完工後，台南市長黃偉哲還風光舉辦音樂會。只是，這條河川的整治卻遭到環團批評。

台南社區大學老師吳仁邦指出，市府希望將竹溪打造為打卡熱點，卻沒有改善水質，「這些偽景觀工程跟溪沒有結合，一到溪邊聞到這麼臭，不可能親水。」他說，每天流入竹溪的生活廢水有5.6萬噸，淨水場僅能處理2.2萬噸，剩下的仍流向下游。

■ 亂象三：高雄 1300 萬為截流站「拉皮」　中央竟也給過關

各縣市提出的水環境計畫，更有濫竽充數的問題，高雄前鎮截流站景觀工程，就是一個很誇張的例子。因為這項工程，竟只是在原本的幾棟截流站之外，搭建拉皮工程，就花掉1326萬納稅錢；而屏東林邊溪也不遑多讓，花900萬彩繪牆壁及階梯，卻無觀光或生態效益。

今年4月，民進黨立委洪申翰就曾在質詢時批評，這類彩繪工程跟水環境無關，時任經濟部長的沈榮津坦承：「這幾個案子有很大的改善空間。」《蘋果》詢問該計畫的主管機關水利署，副署長王藝峰坦承，目前各案件確實「參差不齊」。

■ 環團批：水環境工程淪「綁樁」計畫

對於水環境計畫，黃于玻形容像新手駕駛上路，「什麼都沒準備好，唯一準備好的就是錢，所以一路衝衝衝。」如今前瞻第一期已結束，經費也耗盡，地方卻還未找到正確方向。水環境計畫由地方提案、中央審議核准，但是《蘋果》調查發現其癥結在於：地方提出的案子五花八門，有的想「營造親水環境」，有的則想「挪用經費做地方建設」，但案子進到中央審查時，中央並未確實把關。

水患治理監督聯盟委員梁蔭民直指，永續發展應該以當地生活文化為主，不是只增加觀光休憩面積就好，「我完全不覺得對於民眾親水、了解海洋，有什麼幫助。」

「現在縣市政府都來搶錢，就變成綁樁。不管地方綁樁，或中央綁地方，都變成選舉的取向。」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徐銘謙批評，地方政府缺乏遠見，只想要做「看得見的工程」，加上為了消耗預算，更去做無用的硬體設施。他建議，真正的前瞻水環境，應針對全國各流域做生態調查，中央先規劃長期計畫，再由地方政府跨縣市提案，如此才能系統性恢復河川生態。

柳綠川花大錢打造網美熱點　水泥公園恐釀淹水 【摘要2020.8.2.蘋果】整治柳、綠川曾是交通部長林佳龍擔任台中市長時的重要政績，也是網美打卡的熱點，即使林後來連任失敗，整治兩河還是拿到「全國水環境計畫」中，總共25億元的預算。「水還是很髒，你去摸可能會過敏，它只是說像一個公園，你可以下去走一走。」住在柳川旁30年的居民楊淑慧說。

楊淑慧帶《蘋果》記者到正在施工的林森柳橋附近，以及柳川上游。柳川的第二期整治工程，在水環境預算中，占了12億元。《蘋果》現場觀察，這裡的溪水狹窄淺薄，宛如一座不會流動的「人工池塘」，白天走在兩岸的水泥步道非常炎熱，不到5分鐘就滿身大汗，也看不到任何人前來戲水。進一步從空中鳥瞰，更發現步道其實比河川更寬，的確如居民所說，像一處水泥公園。

《蘋果》調查，柳川整治所採用的工法，是被不少環保人士質疑的「礫間淨化」。柳川的水在上游經過截流，流入水質淨化場，然後再將淨化過的水「放流」回柳川，並放入錦鯉優游，美化景觀。但台中環保人士張豐年直言，這個工程以打造景觀為主，「過度水泥化」，水質經過淨化雖有改善，仍無法完全擺脫汙染，「水中有藻類、河面有泡沫，代表仍有有機物，如果是山林乾淨的河川不會這樣。」

除柳川外，綠川也申請到13億的水環境計畫預算。只是，根據官方提供資料，經費中僅31%用於水質改善，高達69%用於護岸改善及景觀營造。當地居民黃秀英帶領《蘋果》記者到綠川河岸，發現跟柳川一樣以水泥步道、燈飾為主，「水泥太多了，都是人工的，沒有什麼好看。」黃秀英說。

她回憶，兒時跟父母住在綠川河畔，簡陋搭建的「吊腳樓」裡，前門打開是馬路，後頭就是綠川，那時的溪流比較自然，她說「會到水裡玩，就跟幾個人下去抓魚。」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徐銘謙批評，柳綠川的整治僅考慮「如何讓人親水」，卻未思考如何恢復河川的生物多樣性，而且各縣市一昧模仿的結果，將導致全國河流，出現大量相似的人造景觀。

環保人士張豐年分析，柳綠川的整治除了過度水泥化，其實也都隱含水患風險。他表示，柳川第二期工程中四維街的橋墩過於狹窄，而底下人行步道卻蓋太高，一旦下大雨恐會淹水，而靠近台灣大道的綠川上游，去年曾在大雨後河水暴漲，也表示它的排水出問題了。

漁港搶錢「掛羊頭賣狗肉」　5千萬只做半套綠化變鋪路【摘要2020.8.2.蘋果】平常日的淡水第一漁港，每天只有3、4艘漁船進出，連加水、加冰的補給設備都沒有。碼頭水面上，則有不少翻肚死魚及飲料罐、落葉，載浮載沉，水質看來不太好。這個擁有75年歷史的漁港，雖然早被漁業署列為「低度使用，不予補助經費修繕」，但新北漁業處長張麗珍說，這是個最佳讓民眾親水的漁港。

因此他們申請經費整修，2年前拿到前瞻「水環境計劃」中4千多萬的預算，要用於改建碼頭景觀及清淤，但十分矛盾的是，現在港內還那麼多垃圾，怎麼親水？其實淡水第一漁港只是一例。

《蘋果新聞網》調查發現，前瞻水環境計畫中，有25億在名義上是要用於「海岸環境營造」，漁業署更號稱要達成「漁業資源復育」，結果就讓全國許多漁港為了搶到這筆錢，「掛羊頭賣狗肉」亂象百出。例如，萬里龜吼漁港也獲得3800萬的水環境預算，部分工程卻在做漁具倉庫與魚市場的外牆彩繪，港區水質也汙濁，根本稱不上是「漁業資源復育」。

■25 億前瞻納稅錢用於海岸環境營造　卻多用於硬體拉皮

獲得5420萬預算的新竹坡頭漁港，更是嚴重名目不符。「轟～轟～」海風夾帶細沙吹拂著嚴重淤積的坡頭漁港，入口、人行道、LED路燈看來是新做好的，但放眼望去除了海巡隊員，不見任何漁民或遊客，宛如死城。數十個破損不堪的沙袋，是清沙工程做了一半，就被棄置沙灘上，《蘋果》追問參與現勘的新竹縣府官員，對方坦承，本來編列的經費，已轉去做碼頭的其他項目。

水環境計劃中，坡頭漁港包含兩項工程，只是，《蘋果》實地對照發現，計畫裡的保安林綠美化，竟拿去施作人行道地磚與招牌，唯一勾得上邊的，就只有一塊新種的小草坪。

參與現勘的台南社大老師吳仁邦批評：「那個路重做，鋪面地板也都重做，看起來就是把經費都轉到這上面，預算跟項目有點不符。」台灣河溪網成員徐嬋娟更痛批，這些漁港「掛羊頭賣狗肉」，簡直就是詐騙集團。

跟我們現勘新北各漁港的「水患治理監督聯盟」委員梁蔭民則指出，有些漁港如淡水第一漁港，僅提供觀光功能，漁民使用率低，建議「是不是乾脆廢掉」，把河岸空間釋放出來。

二仁溪水像墨汁　吳仁邦奔走全台救河川 【摘要2020.8.2.蘋果】頂著南台灣盛夏中午的艷陽，吳仁邦指著從排水孔排入台南竹溪的廢水痛批「你看，這就是沒處理的家庭廢水，味道還是很臭啊！」

民國50年代至70年代，二仁溪盛行拆船業，業者進口國外廢五金，用硝酸洗出金、銀等貴金屬，並將髒汙廢水排入二仁溪，溪水像墨汁一樣黑，「完全不會覺得是一條河流。」當時，讀高職電子科的吳仁邦常拎著袋子騎腳踏車去那邊，向業者購買便宜的電子零件，但二仁溪當時的景象在他內心留下鮮明記憶，成為日後從事環保的動機。吳仁邦說：「整個二仁溪的河岸，什麼味道都有，很臭沒辦法呼吸，而且我印象中沒有看過藍色的天空，到處都在燃燒冒煙，幾乎七彩顏色都有。」

他出社會後原本當上班族，後來就開始了他至今長達20年的環保工作。2007年他到台南社大任職，參與監督二仁溪的整治工作，那時他在現場目擊，看到怪手把二仁溪邊岸挖開，露出埋藏其中的大量電子廢棄物，令人怵目驚心。

2017年，他更串連全台NGO組成「台灣河溪網」，希望不要拿政府委託經費做研究，而是由環團和學者自發性關注河流，強力監督政府。現在，他每周花3天走訪全台，勘查河流整治工程，總忙到半夜才回家，因此被老婆叨唸。他強調：「把原生、野生動植物好的棲地守護住，比我們用補償的概念再去復育，絕對是來得更好。」

生態檢核「打假球」毀石虎棲地【摘要2020.8.2.蘋果】缺失一：浮濫提報　執行能力不足一再流標。根據水環境計畫的審查流程，地方政府提出計畫，經過河川局、水利署評分，最後由經濟部核定經費。但《蘋果》調查，各縣市為搶食280億的預算大餅，近4年共向中央提出633件計畫，但僅一半左右通過核准，顯示在提報階段就很浮濫。

例如，基隆市在水環境計畫第2批次裡，共提出11項工程計畫，有6項獲得核可，卻只有1項如期完工。另外，基隆南榮河的一項水質提升及水環境工程案，竟在一年內流標11次，直到今年才決標，諷刺的是，這項工程儘管延了快一年才動工，仍被市長林右昌當政績宣傳。

■缺失二：生態檢核打假球　苗栗石虎公園毀生態

水環境計畫原本明訂，工程須落實「生態檢核」，要先確認不會影響生態，才能動工。但《蘋果》調查發現，地方是以敷衍態度去做生態檢核，其中最離譜案例是苗栗的石虎公園。

2017年，苗栗縣府獲水環境計畫補助6500萬，打算蓋一座石虎公園拚觀光，卻無視施工範圍有石虎活動，大量鋪設水泥，破壞了石虎的棲地。監察院糾正縣府未落實生態檢核，批評水利署把關疏失，工程才緊急喊卡。

中原大學景觀系教師黃于波曾參與石虎公園的審查，當時就提醒當地應避免興建人工設施，然而工程團隊卻仍蓋出水泥景觀，顯示生態檢核流於形式。

■缺失三：審查標準前後不一　中央水利署「自打嘴巴」

審核標準混亂也是嚴重缺失。《蘋果》發現，像水利署曾在水環境計劃第1、2批次中，核可許多休閒景觀設施如吊橋，但第3批的「金門羅厝漁港計畫」中，2項休閒橋梁工程，卻又被水利署打槍。

而新北市的「浮洲橋環境營造」，第1批次工程內容包含興建籃球場，中央也核可，但到了第3批次，台東「卑南大圳環境營造」，申請要蓋棒球場就又不能通過。

成大都計系博士後研究員鍾振坤分析，各縣市以「難民心態」搶資源，中央沒有一套「發展策略」，就會花了冤枉錢，只蓋出一堆奢華的親水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