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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阿Q還活著 (點計數:1968)
作者:趙無眠 http://www.pen123.net.cn 2001-4-10 16:56:04 士柏咨詢網 作者最新論題 ·中國歷代王朝大排名 (06-14 08:20) ·查塔呼奇河畔談漢奸 (04-10 16:56) ·假如阿Q還活著 (04-10 16:56) ·女性化的中國 (04-25 10:14) ·遠嫁異邦的公主們(下) (05-26 13:33) 作者文集 A. 阿Q糊里糊塗被人從土谷祠里捉去槍斃了,使我們這些當慣了看客的中國人老大不舒服。總覺得以他的名氣,及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本不該這麼英年早逝。近翻魯迅全集,見《〈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知作者原不堪編輯催稿之苦,才故意讓阿Q“漸漸向死路上走”。“我那時雖然並不忙,”豫才先生抱怨說,“然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這屋子只有一個后窗,連好好的寫字地方也沒有,那里能夠靜坐一會,想一下。”可見文人草菅人命起來,理由是不需很充分的。 假如當年知識分子的待遇高一些,有地方好好靜坐想一下,或許魯迅會抽身走一趟未莊,通知阿Q連夜逃脫趙秀才的構陷。那時戶籍制度不嚴,不象如今公安國安人員遍布,南下北上裝都不用化。稍稍潛伏十天半個月的再回去轉悠,乃至跑到縣里舉人老爺的家門口閒逛,人家也一定早忘了他的犯科行徑,不當回事了。運氣好遇上別的什麼嫌犯綁赴法場頂罪問斬,如名聲差得甚遠的小D、王胡之輩,他還能同吳媽一樣,擠在人群中張開嘴巴看。再去酒肆茶樓的櫃台旁,跟人手舞足蹈地比劃一向:“好快刀”。 B. 不幾年北伐開始,阿Q強烈的革命訴求,也就有了付諸實現的機會。白盔白甲雖穿不上,真刀真槍卻少不了。要是用他那浙江口音,跟北伐軍蔣總司令認上同鄉乃至本家,興許真能晉個一官半職,回未莊向鄉親們炫耀。不過假洋鬼子與趙秀才可是早化了四塊洋錢,在大襟上挂過銀桃子了,沒他倆的紹介,革命黨也還是有些難投的。倒不如跟湖南一樣自行組織農會,打一捆梭標板刀,去趙錢二家先分了浮財再說。這也與他心目中的革命較為接近──“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等等。 接著“清黨”、“清鄉”,共產黨在鄰省江西鬧暴動。到這步田地,阿Q無疑是只得去“投一投”了。假如他不死,──這本是咱們立論的前提,──歷經井岡山、長征、延安……下來,如今的官位應不下前一陣子死于任上的□□□□□□□。他兩個都不善識文斷字,都習慣出口“媽媽的”,都主張動不動便將對手“嚓”地殺頭,就是說都很有革命的堅定性。若論起開荒墾地、搞大生產一類的活兒來,□□只怕遠不是他的對手。阿Q住土谷祠的時候,“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樣樣是好把式。一個老頭曾頌揚說:“阿Q真能做!”唯一的遺憾是批閱文件的圈兒畫得不圓。不過不打緊: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 C. 如果那天晚上得到捉他的通報,竟至遠走他鄉呢?“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沒有死守一地的道理。當初他只是想和吳媽睡覺鬧出風波,到處找不到工打,便改向城里發展,果然混一個“滿把是銅的和銀的”回來。知道自己被告成死罪,還不趕緊溜之大吉?因為“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而趙姓原籍“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應是“隴西天水人也”。所以他極有可能和必要借此機會回西部老家“黃土高坡”去尋根,以証實“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 西部卻不及江南小鎮嫵媚富庶。阿Q到了彼地(我們且設它叫“未寨”),又難免與人誇耀起未莊打工時的“先前闊”來。加之他“真能做”、“見識高”,又有“精神勝利法”創造“人定勝天”的奇跡,領些人改造一片“狼窩掌”想必沒問題。就這樣也能去京城做成大官,如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再蒙出一句“農業學未寨”的語錄,別說趙太爺、假洋鬼子等“一群鳥男女”嚇成一攤,連江青一類的朝廷顯貴也得趨之若鶩。魯迅做傳時遇著的第一個難題──“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便也迎刃而解:當然是“阿貴”吶! D. 當然他也可以既不去江西,也不去隴西,只捱過一段日子再返未莊,如前所推論的,風聲一過,頂多被地保敲去幾百文酒錢即相安無事。他依舊替人打短工,憑力氣吃飯,余錢賭個精光,在街口遭人嘲弄欺侮,挨幾扇耳光,仍歇在土谷祠里,並且仍孑然一身。如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一九四九年得解放”。共產黨來了,他又有機會抖起來:作為苦大仇深的“土改根子”,阿Q一舉當選為貧協主席。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我手持鋼鞭……”阿Q打算昂首而過。 “Q老。” “得,鏘,鏘令鏘,鏘!……” “Q主席!”秀才軟聲一喊。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的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共產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于是工作組及阿Q帶人到了趙家及錢家,“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這可比偷偷摸摸跟著到舉人老爺家打劫痛快多了。趙太爺吃斗不過吊了頸;趙秀才連同老婆、孩子被監督勞動改造;地保到縣里大牢服了五年刑;假洋鬼子算他走運逃到國外去了,──不然一定打成漢奸、特務。 E. 吳媽也肯跟阿Q困覺了。豈止肯,簡直還求之不得。要不要她?要她還是要鄒七嫂的女兒?其實吳媽還是不錯的,只“可惜腳太大”。如今一解放,腳大正說明站得穩階級立場。便是趙司晨的妹子,雖然“真醜”,日后從城里念完高中回來,亦不妨考慮考慮如何對她進行“再教育”。 最早勾起阿Q關于“女……”的遐想的小尼姑,文革中由他作主嫁給了小D──或者就是王胡罷。本來他可以自己要的,然而“和尚動得”的,又“一定想引誘野男人”,還用帶哭的聲音罵過“斷子絕孫的阿Q!”不能便宜了她。老尼姑自然也要嫁給管祠的老頭。不然靜修庵當成四舊砸了之后,她又住到哪里去? 說到文革,阿Q“思想也迸跳起來了”:“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皮帶扎腰的紅衛兵,都拿著語錄,傳單,繩索,封條,漿糊桶,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他不再唱“我手持鋼鞭將你打”,早改為“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外觀上也略有變化,如頭上那頂從地保手里贖回的舊氈帽,即換成舊軍帽,很有些時代氣息了。只是軍帽下面的癩疤依舊,于是仍然不許說“賴”,不許說“光”,說“亮”,說“燈”,說“燭”,說“太陽”……等等。 F. 象以往一樣,最先將“改革開放”的新氣象帶進未莊的又是阿Q。 “□,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深圳去了!” 只見他上下一套西裝,雖說皺巴,畢竟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萬寶路”洋煙來,立刻使人們對他有了新敬畏。接著紛紛傳說,鄒七嫂的女兒搶先在他那兒買了一條牛仔褲,舊固然是舊的,但只化了二十塊。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塊孩子戴的電子表。于是街頭巷尾總有人追上叫住他問: “阿Q,你還有牛仔褲麼?沒有?收錄機也要的,有罷?” 只幾趟的工夫,土谷祠就變了大模樣:門口停一輛雅馬哈,門內供著東芝冰箱樂聲彩電;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早拆了,擺上軟呼呼的歐化席夢思。 變化最大的要屬靜修庵,里里外外修繕一新,並請來紹興城里最有名的工匠(現稱民間藝術家)重塑金身佛像。魯迅一個最近的本家,叫周什麼的老先生,還指甲長長地為庵子題了匾額。這一切開銷,不用說都歸阿Q獨家贊助。不過條件是,從此靜修庵所有門票收入得由阿Q與重皈佛門的老尼姑兩人分成。小尼姑則塗了口紅,蹬一雙高跟鞋,在港台流行歌帶的節奏中扭著腰肢,領游客參觀“阿Q翻過的牆”、“阿Q偷蘿卜地”、“阿Q躲狗的樹”、“阿Q砸過的門”及“阿Q捏小尼姑臉蛋處”等文化舊址。 G. 料想不到的事仍時有發生。比方趙白眼,不僅解除了管教,還以“中國最末一位秀才”的名份當上省政協常委。人前人后,講話亦帶些官腔了,三兩句便要說起辛亥年間他跟阿Q一起革命的故事,並埋首著述回憶錄。而假洋鬼子,也從海外回國考察投資環境,同“未莊實業發展總公司”的董事長阿Q鑽進星級酒店洽談生意。手中捏的那根哭喪棒,早換成一只意大利真皮公文包,打開盡是與省長、書記、港督握手的照片: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鵬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 “OK!”阿Q仰脖子幹了一盅人頭馬,竟用洋文接過話來。 這回輪到假洋鬼子一楞。才知道一向對崇洋十分蔑視的阿Q,近幾年也越學越洋派,時常為魯迅替自己取的洋名洋洋自得,在全國都可說是領潮流之先。有一陣子印名片連“阿”也不要,幹脆印成“RQ”,更是味道十足。但趙秀才以為,那樣未免太全盤西化,還是“阿”一下子具有中國特色。 同樣名字帶洋味兒的小D,步阿Q后塵跑過幾回沿海特區,猶不過癮,弄一筆錢去日本進了語言學校。魯迅預言他“大起來和阿Q一樣”,不意倒是有些和假洋鬼子一樣了。 H. 也許阿Q並不象我們願望的那麼發達和先進。他仍是窮,擠在百萬盲流中的到處找工打,蹲在擁塞的車站過道里脫下破夾襖捉虱子;餓得想不通時,仍不免做些小偷小摸甚至打家劫舍的營生;他仍然跟王胡或小D打架(只是沒辮子可揪了),仍然隔了一層褲捏女人的大腿,仍然醉醺醺把錢輸個精光…… 阿Q是不甘寂寞的,街上示威游行時他會跟著樂不可支,見到燒車搶店一邊心里“抨抨跳”一邊抱怨“怎麼不叫我”,事后卻又痛恨:“──好,你民主!民主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去殺頭,──嚓!”結果是他自己被抓去綁赴刑場。 然而阿Q一定還活著。因為世界忽然間變得豐富了,不斷地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幹。他可以當官,也可以做打工仔;可以當作家教授,也可以幹個體戶;可以小本經營,也可以大筆買賣;可以留在未莊,也可以去繁華都市,甚至偷渡到海外的唐人街;可以高唱“我一無所有”,也可以大罵一聲“他媽的紐約!” 作為看客,中國人總是有幸大飽眼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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