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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去考試
2025/04/28 23:53:28瀏覽1404|回應0|推薦6

池坊草物立花正風體,楊遠薰2025年2月的習作

進京去考試

楊遠薰

1

微雪初溶的早春,我到北維州上花藝課。由於不久就要日本京都的池坊 (Ikenobo) 總部參加花藝研習班,京子老師特別對我做些輔導。

她一連示範了好幾個插立花綁鉛線的特殊技巧後,請我打開工具袋,逐一檢查我的鉛線是否從16號到30號皆齊全?她說:「池坊總部的教授在這方面要求得很嚴格。」

我那天插了一盆草物立花新風體,經她的調整,看來頗有幾分韻味。老師誇了兩句後,說:「我建議妳下星期插一盆木物立花正風體。因為妳目前只插草物,但我擔心總部的教授會要妳木物與草物都插。」

「好的,Sensei (先生)。」我向她鞠個躬,抬頭之際,瞥見她認真的神情,不由一怔,接著思緒便飄到許久以前的台灣。

猶記在南風吹拂的夏日,我要參加聯考的前夕,媽媽在身邊叮嚀:「准考證、學生證帶了沒?筆和擦子帶了沒?…」

「帶了,帶了。」我說。但是媽媽不放心,要我拿出來給她看。

隔日進考場前,媽媽又吩咐說:「答卷時不要慌。答完卷後,要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知道嗎?

好,好。」我邊回答邊朝考場走。

從前在台灣,聯考是決定一個孩子前途的關鍵戰,自然得戰戰兢兢。可是如今不過是要去參加一個花藝研習班,怎麼感覺竟像要進京去考試?

想到此,我不禁啞然失笑。但我知道老師是認真的。她做事向來力求完美,何況此次即將指導我這班的教授正是她的老師,她希望我的表現不致太差。

那天,因為我是最後離去的學生,又帶了許多花材與道具,老師便幫我提些東西上樓。到了門口,發現外面下著雨,還請她的先生出來,幫我打傘並提東西的送我到車旁。然後,立在雨中的傘下,我朝站在門口的Sensei揮揮手,再開車離去。

日本人對老師很恭敬,總尊稱「Sensei」,講話要鞠躬;美國人對老師像朋友,常直呼其名,平起平坐。我與京子老師則亦師亦友,這樣的關係持續了十二年,想來真是個美麗的際會。

池坊立花新風體,楊遠薰2025年1月的習作

2

在淅瀝瀝的雨中,我開車奔馳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一條聯繫馬里蘭與維吉尼亞兩州的十線道高速公路,交通非常繁忙。通行無阻時,所有的車輛如萬馬奔騰,衝鋒陷陣。但若遇到下雨、修路或即將過波多馬克河,就常塞車。

這日上路沒多久,就開始阻塞。我邊緩慢開車,邊想起與京子老師的結緣,覺得自己當年實在唐突。

那是十三年前的一個櫻花盛開時節,我到華府的國家植物,觀賞一場日本花藝表演。當天的示範者就是池坊流的京子老師。她在短短的五十分鐘內,完成五盆非常優雅美麗的花作,贏得全場如雷的掌聲,也讓我看得無比嚮往。

於是等到人潮散後,我趨前問她:「請問Sensei,您收不收學生?」

她靜靜地望著我。我繼續說:「我計劃明年春天搬到華府北郊,不知屆時能否隨您學花藝?」

「妳那時再打電話給我,好嗎?」說罷,她從皮包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一年後,我果然打電話給她,她給我一個地址。我開車前往,以為那是一家花店或一間在商業區裡的工作室,沒想到導航器引我到一個寧靜的住宅區,停在一棟花木扶疏的房子前。

原來那是她的家。不久前,她才開始在家裡的地下室教幾位朋友插花,而冒失的我就如此成了她的弟子。

剛開始學插花的心情其實很複雜。因為我發覺我的審美觀都需要重新調整,而且插花比我想像的困難許多。

我腦裡的插花是要插得花團錦簇、鮮豔奪目,但池坊流卻只用少少的兩三朵小花,其重視枝葉條線的美更勝於花顏的表現,真讓庸俗的我徒歎奈何。

而且,我原先以為只要去上幾個月的課,大致知道個脈絡,以後就可在家自學。沒想到入門後,才發現頭一、兩年都還在摸索,根本尚未登堂入室!

猶記第一個月,我們以柳枝學插「生花一種生」(註1)。我握著幾根細細長長的柳條,奮鬥了許久,猶插不成形。但老師來了之後,整盆重插,不一會兒功夫,便呈現出優美的線條與飄逸的感覺,讓我自嘆弗如。

接著,我們陸續以梅、桃、水仙、鬱金香…等花材,學插各種不同的「生花」。我逐漸發覺每種花材的特質都不同,需要的技巧也不同,所遵照的規矩也不一樣,簡直學問浩瀚。

那我要不要繼續學習?說也奇怪,好像學插花之後,我對草木之美,有較敏銳的感受;對季節的更迭與自然的變化,也有更深的體會。況且那時我們開始學插自由花,比較有創作的空間,於是懷著探索的心情,我繼續學下去。

3

在淅瀝瀝的雨中,我開車奔馳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不禁回想起與京子老師的結緣。

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我到華府國家植物園觀賞一場日本花藝表演。當天的示範者就是池坊流的京子老師。

她在短短五十分鐘內,完成了五盆非常優雅美麗的花作,贏得全場如雷般的掌聲,也讓我看得無比嚮往。於是等人潮散後,我趨前問她:「請問Sensei,您收不收學生?」

她靜靜地望著我。我繼續說:「我計劃明年春天搬到華府北郊,不知屆時能否隨您學花藝?」

「妳那時再打電話給我,好嗎?」說罷,她打開皮包,遞給我一張名片。

一年後,我果真打電話給她。她給我一個地址,我開車前往,以為那是一家在商業區裡的花店或工作室,沒想到導航器引我到一個寧靜的住宅區內,停在一棟花木扶疏的房子前。

原來那是她的家。她在不久前才開始在自家的地下室教授幾位學生,而冒失的我就如此成為她的弟子。

剛開始學插花的心情其實很複雜。因為我腦中的插花事要插得花團錦簇、鮮豔奪目,而池坊流的插花卻清清淡淡,花朵用得很少,真讓生性庸俗的我徒歎奈何。

更糟的是,插花遠比我想像的困難。猶記第一次上「生花」課,我握著幾根細細長長的柳條,奮鬥了半天,猶插不成形。但老師看了之後,整盆拆掉、重插,不一會兒功夫,便出現一盆優雅飄逸的花作,讓我自嘆弗如。

這種現象可謂屢見不鮮。我原以為上了幾個月的課,大致知道個脈絡,以後就可在家自學。沒想到登門學了一年,還處於摸索的階段,不免感到挫折,開始思考是否繼續學下去?

可是說也奇怪,好像學插花課之後,我對草木之美有較深的體會,對自然的變化亦有較敏銳的感受。況且那時我們開始學插自由花,有較多創作的空間,於是懷著探索的心情,我繼續去上課。

池坊自由花,楊遠薰2013年的習作

2014年夏天,老師對我們說,在京都的池坊總部將於2015年秋天舉辦每五年一次的英語教學花藝研習班,凡第四級以上的學員,皆可報名參加。

當時,我們都是第三級的學生。老師帶著鼓勵的語氣說:若我們能在2015年升上第四級,且有意參加,她可帶團到京都見習。

哇,這是多麼誘人的目標!我嚮往造訪京都已久,倘能隨老師遊學京都,該是多麼大的福氣!

所以此後,我們都很認真地學習,亦在2015年間陸續升上第四級。那年秋天,班上七個同學便興奮地跟隨京子老師到京都。

那誠然是一次非常難忘的見習。京子老師因為每年都到池坊總部深造,對京都熟門熟路。我們那回在京畿地區待了兩星期,一共上課八天,旅遊六天,不僅對池坊花藝有較深的認識,同時飽覽了京都風光,迄今記憶猶深。

池坊花藝是日本最古老的花藝,源自京都六角堂頂法寺。頂法寺為日本聖德太子於第六世紀所建。傳至十六世紀,因為該寺的住持池坊專慶所插的「立花」得到天皇賞識,因而遠近馳名,眾人競相學習,遂逐漸發展成流派。

早先的池坊宗師以善插禮佛的「立花」著稱,後來又發展出一種能描繪自然生態且比較簡易的「生花」,深獲一般小民喜愛。

及至二十世紀,由於明治維新,日人生活西化,居住環境亦隨之改變。為順應時代潮流,當代家元池坊專永乃研創出新風體與自由花。所以目前的池坊花藝共有立花正風體立花新風體生花正風體、生花新風體自由花等五大類。

池坊專永不僅致力花藝現代化,同時用心推廣池坊花藝,使之全球化。目前,全球各地共有一百三十多所池坊分會,而華府的池坊分會則幸運地成為全球第一所分會。因此,我們在總部研習期間,還得到池坊專永的接見,誠屬殊榮。

池坊與京都的淵源甚深,頂法寺就坐落在京都最繁華的烏丸通(Karasuma Dori) 與三條 (Sanjo)之間,自成一個世界,周遭高樓林立。

自古老的大木門進去,是一片遍植高聳的櫻樹與的柳樹的庭園。庭園當中,屹立著香火鼎盛的六角堂頂法寺。庭園的一端是供奉十六羅漢的小山和水池。池畔旁橫列著一排日式平房。由於當時舉辦花展,屋內擺滿了繽紛美麗的花作,遊客穿梭如織。

隔著一個方形的水池,兩棟新穎的現代大樓矗立在頂法寺的後面,此乃池坊總部的辦公大樓與教學大樓。此外,在距總部不遠處的另外一條街上,還有一所正式立案的池坊短期大學(Ikenobo Junior College),內有寬闊的校園與教室大樓。

池坊六角堂頂法寺與總部大樓,楊遠薰攝影

日本人做事認真,也講究儀式。始業式裡,池坊花藝學校的教授副教授、助教授和講師們依序步入禮堂,一字排開地坐在禮堂的前方,個個西裝畢挺,讓人油然升起敬仰之心。

上課時,我們所領到的花材都是一級品,既精美又豐富。教授們無論授課、示範或修改學生作品,都顯出精湛的技巧。而他們對花藝的認真態度,更讓人想起「一生懸命 (I-shyo-kenn-mei) 」的武士道精神。

我必須招認,我到京都的主要動機是旅遊與參訪。所以不上課時,徜徉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與參訪各古剎名寺,亦成了美麗的回憶。

結束京都之行後,我回台北探望家母。母親那年已高齡92,仍耳聰目明,頭腦清楚。她見我回去,十分高興,常找我聊天。

有一晚,房子靜悄悄,我出房門探望,見媽媽靜靜地坐在客廳,把玩著我的插花道具。

看到我之後,她緩緩地說:「我從前也學過插花,但婚後就沒機會再學了。」

「我知道。」我答。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從前也曾盼望到日本唸大學,曾很用功地讀書、很努力地存錢,但就是沒機會。我老母不肯。」

說著,她的目光飄向遠方,似乎在回想過去。

我無言,但在霎那間,覺得自己好幸運。我擁有許多媽媽所沒有的機會,能到她夢想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豈不該好好把握?於是回美國後,我繼續去上花藝課。

池坊立花正風體,楊遠薰20253月的習作

4

雨繼續下著。這是一條聯繫馬里蘭與維吉尼亞兩州的高速公路,交通十分繁忙。我不久就遇到大塞車,進退維谷,只好耐著性子,慢慢前進,同時想著我的花藝習過程。

剛學插花的那些年,我的表現並不出色,直到後來開始學插立花,才有些轉變。

立花是池坊的招牌花藝,十分華麗端莊,但製作相當費時。我們初學時,常常從上午十點一直工作到下午三點,還無法完成一盆花,所以同學們都對插立花退避三舍。

萬萬沒料到的是2020年春,世紀大疫情COVID-19爆發。每天喪亡的人數不斷攀升,到處風聲鶴唳,所有的活動皆中止,所有的公共場所皆關閉。

在居家避疫期間,我開始獨自學插立花,竟能順利完成,十分興奮,於是寄照片給老師。老師亦欣喜地回應,給我許多鼓勵。我因此對插立花很感興趣。

一年後,疫苗問世,社會趨於穩定,花藝班亦恢復上課。大家帶著口罩,專注安靜地插花。如此兩年,我完成立花正風體的學習過程,邁入插立花新風體的階段。

池坊立花正風體,木物,楊遠薰2025年3月的習作

2024年,池坊總部宣布將於2025年春恢復每五年舉辦一次的國際花藝研習班。此時,京子老師鼓勵我報名參加進階班。

她說,以我的級數與程度,若到總部進修歸來,可開始教初學者插花。換句話說,此行如進京去考試,及格歸來,可升等當教師。

我誠然想再度造訪京都,但心裡卻將此行當作去考畢業考試與做畢業旅行。

因為家母已於去年辭世,我對花藝的追求,頗有意興闌珊之感。而且習藝十二年,該是自行發展的階段。何況每次來回得開近三小時的車去上課,對我已成負擔。這些日子裡,我一直想向老師表明不再去上課的想法,然而面對老師認真的態度與溫婉的叮嚀,又覺得難以啟齒,因此心神常不由自主地繞著花藝的議題打轉。

終於,雨勢漸歇,車行漸速。我總算出了高速公路,在交流道的路口遇到綠燈,連忙轉彎,朝家的方向繼續行駛。此時耳際忽然響起日本同學Hidemi (秀美)對我的歡呼聲

她每次上完課,離去前,見我還在插花,就揮舞著雙臂,笑著對我打氣道:「KonbadeKonbade(頑張,加油!)

在老師家插花多年,似乎無形中也感染到一點日本人的習性與精神。此時,我的確需要為自己打氣。既然註了冊,也買了機票,就認真地到京都上課,如同進京去考試,全力以赴!至於後續的事,等回來後再說吧!

此時,我的心頓感豁然開朗,覺得剩餘的人生亦當如是,繼續向前,加油,加油!(End)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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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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