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 【摸魚兒】 雁丘 橫汾路 寂寞當年蕭鼓 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 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 未信與 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愁萬古 為留待騷人 狂歌痛飲 來訪雁丘處 |
「很奇怪,那個地方真是冷,是冷到骨頭裡、冷到心裡的那種冷…..」同梯的老王後來到了利霧普唸書,然後留了下來娶妻生子。X’mas的賀卡上他這樣說,儘管Liverpool的冬天是冰封三月的天氣。
故事要回到在外島當兵的最後一個冬天。
碉堡外星月無光、北風狂吼,伴著一陣一陣的像雨又像冰的東西肆虐著這個小島,儘管穿了像蘇聯軍一樣的及膝厚重的防寒大衣,四周據點查了一圈回來,手腳立刻就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
「兵當愈久、八字愈輕」,這是老鳥學長們的告誡。好不容易熬到快退伍了,凡事就得更加小心,當班了,照例巨細靡遺的查軍械庫;這個單位特殊,光是四五手槍就有一兩百把,丟了任何一把都不是小事。
碉堡內一陣溫暖,還不睡的老張倒有興緻,一邊喝著小酒、唱著小曲,手中還忙著整理保養著預備「高裝檢」的裝備。
「老張,你還不睡呀?快回寢室休息了吧!」
老張側過頭,喝了口小酒,「不睡不睡,沒了個星星壓著,會出事兒的…. 會出事兒的….」閃爍的燭光,在他的臉上透著些詭異的氣氛。
「老張!你又胡說八道了…」
老張是碩果僅存的到頂特級士官長,可以當我們爸爸的年紀,卻是孓然一身,十幾歲就莫名其妙當了兵,見過了許多我們沒見過的大場面,一身的好本領,光用腳就可以準確修正砲位、退槍機,美人怕遲暮、英雄怕白頭,說來也快退伍了。不同的是,我們義務役的是恨不得早一天遠離這鬼地方,他看起來倒是很依依不捨,這樣一個鬼地方,他居然能一呆就是四十年!
這幾天氣氛確實不好,前陣子想不開拿槍打自己腦袋的阿兵哥太多了,上頭一怒之下把指揮官給拔了階,下令他回台灣候查。老張說的「沒了個星星壓著」,就是這意思。
Silent Night,「西線無戰事」,浪高八級,海水溫度六度,水鬼、鐵殼船不好出海,好一個平靜的夜晚,一通戰情電話都沒、一聲「驅離射擊」的火炮聲都沒有….。
突然,碉堡的防炸鋼門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還伴隨著歇斯底里的哭喊聲。
「幹甚麼!混蛋!不去站你的衛兵?!」厲聲的責罵放進來的小二兵小李。
小李是蠻優的大專兵,手氣背抽籤到這裡不過一個月,看他做事蠻有條理的,怎麼會犯了這個「衛哨兵擅離職守」,可以用「敵前抗命」來辦的錯誤?
被我大罵了幾聲,小李空洞的眼神好像回魂了,立刻開始放聲大哭:「…..我..我..看到一群沒有頭、……沒有手、沒有腳…的…從…從..我身邊列隊…走過….」
「胡說八道!」我厲聲斥責他。
「別罵這娃娃了!別罵這娃娃了!」老張倒當起了好人,像個媽似的安慰著小李。
「我說了嘛,沒個星星是不行的,我等的就這個!要不?我代他的班?」
「不行!老張,你不能太寵著他,他當兵就是男人了,有問題要想辦法撐住,你要代他的班,他還有一年八個月得撐,你代得了嗎?」
想了想,交管哨是重要據點,夜行、查哨的必經之地,等下被查了可就事情大了。
「我去!我著裝完整,老張,麻煩你幫我守戰情,通知下班衛哨士官兵起床著裝」
說著,「喳」兩聲,把四五手槍跟M16都上了膛、開了保險。
走入刺骨的風雨中後,我才覺得自己是笨蛋;遇上水鬼槍上膛有用,遇上真的鬼,槍有何用?
風止了,大霧迷離,冰雨像針一樣刺在臉上,忐忑不安的把四周巡了巡,上哨,到了交班時刻快結束了,沒任何異狀。
交班的士官帶著「馬沙」上哨了,「馬沙」還一臉睡意,看到我,倒是嚇了一跳,「排仔,怎麼是你?」
我心安了一半,馬沙全身刺龍刺鳳,是混過兄弟的,再兩月就升上兵了。
看他啥都不知的樣子,顯然老張與士官都交待過小李,要他不要亂說話,以免沒事亂嚇人。
回到了碉堡,看到了老張,心裡倒是驚了。
老張的臉上竟然掛著眼淚。
亂七八糟了大半夜,我也不想睡了,陪老張喝酒說話,老張重覆著我聽過一百零八遍的心酸:炮火的猛烈、戰事的激烈、全班只剩他一人的慘烈、他帶出來的小堂弟死在他懷裡、他回憶模糊的老家、他問小李有沒有看到列隊而去的魂魄們脖子上是掛甚麼色的? 嚇傻的小李說他不知道、明天一早無論如何、管他國軍解放軍,都得燒點紙錢給他們…….。
聽著老張叨叨絮絮的說著,我心裡還在盤算明天要怎麼壓住這事?不要影響了士氣,是不是小李早上構工太累了眼看花了?鬼神這事,真的有嗎?…….
還正在想這些實際與「不實際」問題的時候;http://www.sunism.org/
碉堡的防炸鋼門,又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這次褲子尿濕爬進來的,是「馬沙」大哥……。
退伍那天,本來要同一班船回台灣的老張沒上船,他說甚麼也要留在這荒涼的島上;司令官拗不過他,讓他留下來種菜管農場,他歡天喜地的留下來了,站在碼頭上大喊再見,「你們讀過書的!要替國家好好的幹!」,滿臉的笑意。
我目送他消失在海天一色間,他不願離這個島,我不知還會不會再回這個島?也許,這一別就是永別。我無法理解他,為甚麼他把自己的一生給了這樣的荒島?
數年後,還是得到了老張去世的消息,遺囑也簡單,骨灰就海拋在碉堡外那片蔚藍大海,他省吃儉用積攢了一輩子的四百多萬,一半給當地小學生當營養午餐費,一半,給了當地圖書館買書。
我彷彿看到他傻笑、質樸的說:「有飯吃、有書讀,這人可有多幸福?」
我還是不懂他當年的決定。
一如我無法了解他們的世代;島上軍人公墓裡一望無際的水泥墓位,裡面封存著一具具早逝的生命,我細讀著墓碑上每個名字,其實,大多數的墓碑,連名字都沒有。
多年之後,我開始有一點點理解老張當年的決定;這是他生死與共的同袍、戰友與敵手可敬的靈魂的所在,「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為老張想想,他是該死在那個島上的,他沒有死在那場戰鬥中,那是遺憾,不過比較起些年青時為國家、為百姓奉獻青春,老來退役後,在「大後方」遭人唾罵、羞辱與冷漠以待的同袍比較起來,那可是好得多了。
烈嶼公墓,兩邊柱子上,有「以吾人數十年必死的生命,立國家億萬世不朽之根基」的對聯
最後,要學Memphis Belle那位愛吟詩的DannyBoy,把這首愛爾蘭詩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的詩,獻給已在雲天之上的老張、曾為這片土地流血的國觴軍魂,與同在那片古戰場上犧牲了年輕生命的可敬對手,每一位的Danny Boy;
I know that I shall meet my fate somewhere among the clouds above.
我知道我前方密佈的戰雲與我的命運
Those that I fight I do not hate,
我戰鬥的對手,我不恨
Those that I guard I do not love,
我保護的人,我也不愛
Nor law, nor duty bade me fight,
不是律法、不是責任感驅使我戰鬥
Nor public men, nor cheering crowds.
更不因為政客,或是歡呼鼓噪的群眾
A lonely impulse of some delight, drove to this tumult in the clouds.
一種孤寂的喜悅,讓我飛上雲端
I balance all brought all to mind,
當一切來到我的心中
The years to come seemed waste of breath,
我不願年輕的生命就此留白
A waste of breath the years behind.
讓生命虛擲在每個呼吸之間
In balance with this life, this death.
最崇高的生命,就是如此這般的國殤
--by William Butler Yeats
DANNY BOY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It's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But when you com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ill may be Ye'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And I shall hear those soft you tread above me And all my grave will warmer, sweeter be For you'll be there and tell me that you love me And I shall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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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3,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