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課的2顆糖果
 

七歲以前，學了幾年的鋼琴，會學鋼琴，是因為我媽覺得，我實在太沒女孩子樣了，成天不是爬樹爬牆、製造一堆麻煩，就是玩到連家都忘了回……

　　所以，唸幼稚園以後，每天放學前，我都有多則一小時、少則四十分鐘的練琴時間，可以學琴，被很多小孩羨慕，但對我來說，卻曾是一件苦差事。因為只要一聽到節拍器的聲音，我就開始發暈，更不必說看見密密麻麻的樂譜；更糟的是，我根本坐不住，在琴鍵上的手指，移來動去，根本不知道在彈什麼？
　　走調的音律，怎麼努力也拉不回，就像我的心思一樣，只想著趕緊下課，回家看卡通；心飄啊飄，跟著天方夜譚小胖的魔毯到處雲遊四海。
　　好脾氣的修女，終究也對我無可奈何，後來好不容易想出一個招數，在我彈鋼琴的左右手背上，各放上一顆糖果，訓練我的專注，假設糖果不慎掉了，修女就會拿小塑膠尺輕輕打我的手心，假設直到彈完鋼琴，糖果幸運還在，當然就是等下課後，給我帶回家吃。
　　為了可以吃到糖果，上鋼琴課，我開始變得又安份又認真又專心，修女看不穿我的伎倆，以為我這個小鬼，深怕手背上的糖果掉了挨她罰，因此琴藝愈來愈精湛……修女嚴肅的臉上漸漸找回從前的慈祥，還時常摸我的頭。
　　直到鋼琴課結束，還在手背上沒掉落的兩顆糖果，我只吃一顆，另一顆，一定留給每天準時到幼稚園帶我放學的小舅。
　　沒有宣傳、不重精緻包裝，森永牛奶糖獨霸市場的年代，小孩們不挑剔、不貪婪的味覺感官，如此輕易就被滿足了，收拾好琴譜，畢恭畢敬的深深向修女一鞠躬，道聲：「明天見！」拉著小舅的手衝出教室，糖果已經連著紙被我咬掉一半，只有小舅清楚我的伎倆，但留給他的那一顆糖，他通常都會歸還我；推來還去，常得用猜拳決定，到底該怎麼辦？
　　喜歡吃糖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有時連一顆都不捨得吃，兩顆小小的糖果，都塞給小舅。最後當然還是只能以猜拳的方式決定，該誰吃……
　　猜拳我最笨，和我猜拳的人，都知道我出的是剪刀、石頭，還是布，兩下就贏了，但小舅都會想盡辦法故意輸掉，才能順理成章把糖果還給我，有時，我固執的不肯拿回來，耍賴著剛剛的猜拳不算數，小舅拗不過我，只得玩起國王下山去點名的遊戲，方能解決眼前的難題。
　　不知情的人，常以為我有一個年齡與我相近的哥哥，但事實並非如此，人生的因緣變化莫測，苦於習慣性流產的媽媽，曾經苦盼不到自己的小孩，倒意外先迎接了最小的弟弟出世。
　　自小，我與小舅就投緣到不行，雖然我們的個性南轅北轍。孔融讓梨，我們讓的卻是糖果，鋼琴課的兩顆糖果，彼此互讓了好多年，卻說不出真正原因。
　　或許，當我還是個小小孩時，並不明白，不想獨佔糖果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也無從確知，為什麼對小孩來說，吸引力十足的糖果，我們會爭相互讓？卻一點也不困惑，不過一直到七歲，停掉了鋼琴課，突然覺得悵然若失。
　　雖然爾後有幸吃到二阿姨自香港、日本帶回來的糖果，我的快樂卻遠不及其他小孩的欣喜若狂，當大家興奮又新奇的拆著花俏精美的包裝紙，忙不迭的把色彩繽紛的糖往嘴裡送，我拿著分到的糖果靜靜坐在一旁，回憶裡，鄉間小路上，兩個小孩的身影，被夕陽餘暉拉得好長，穿卡其制服的小舅，緊緊牽著穿幼稚園圍兜的我，另一手還幫我提著小小的書包，迎著陣陣晚炊，我辮子上的蝴蝶結，在晚風裡飄……
　　一路聒噪似麻雀般的我，突然變得安安靜靜，彷彿怕破壞了這當下，糖果到底該誰吃？等留著回家再說。
　　一過就是多少年，那兩個並肩走在鄉間路上的小孩，從來沒有消失……
　　至於那兩顆糖果，慢慢長大之後，被當作心照不宣的秘密，漸漸不再被提起；直到去了美國，與小舅無意間聊起，才知道世間的天秤，無以計衡回憶的重量，不知不覺憑依著歲月的窗口，收納幸福的浮光片段，裁剪出最美麗的圖樣，暖暖的貼在心上，一輩子都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