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碎片

    這麼多年之後再想起她,他仍舊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初識她那年,
他還是一名海防部隊的哨兵,他們所防護的這一片海域,在白天總是遊
人如織,到了晚上卻成為戒備森嚴的軍管重地。日復一日,他在鹹澀的
海風與飛沙之中,消磨著單調乏味的生活,直到遇見了她……….

    他永遠記得那天,是個強烈颱風來襲前夕驚濤駭浪的夜晚,洶湧的海
浪張牙舞爪地拍打出,近乎有四,五層樓的高度,在一呼一嘯之間,天與
地彷拂隨時將被吞沒,席捲而去.......剛上哨的他端著上有刺刀的槍,屏
氣寧神地自望遠境中注視著漆黑但不平靜的海面,不敢有一絲一毫的
鬆懈。

    就在他十二萬分謹慎的戒備當下,一道白色的身影倏地閃過他的眼
前,他本能的嚇了一大跳,隨即緊張的端著槍衝出崗哨,正要開口大聲
斥喝的同時,那道身影竟伴隨一聲幽幽的嘆息忽而消失不見,他揉了揉
眼睛,有著一瞬間的錯愕,除了一身冷汗涔涔的自己和忽忽欲狂的海浪
聲之外,眼前的確什麼也沒有。

    他敲敲腦袋長長鬆了口氣,嘲笑著自己的神經質,也許,他真的已經快
被這種緊張的生活逼得發狂了吧?然而,日子依舊這樣日復一日接連著
過下去。某個週末,當他在遊客如織的海灘上發現一抹白色頎長的身影
,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極其努力地不斷回想,回想…...最終,他還是放棄
了探索。

    此後,她每天固定出現在海灘上,奇怪的是,縱使她是如此纖細瘦弱,他
仍能絲毫不費力的自熙嚷的人潮中發現到她,日子一久,他竟不自覺迷
戀上她慣常帶著一抹憂鬱的身影,他想,她應該就住在海邊吧?若不然,怎
會如此之愛海,戀海?

    他終於鼓起勇氣趨前和她攀談,言談間才得知,她並不住在海邊,但向
來對海一直有種無可言喻的癡心,驚豔於她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恬靜柔
美的氣質,他頓覺眩惑不已,芙蓉,一朵輕逸出塵的芙蓉,理當不應在這個
紛擾的塵世間綻放啊!

他為她所傾心不已,且深深無法自拔.....

    慢慢地,他們開始像朋友一樣熟稔起來,他注意到她似乎總試圖在天
空中尋找些什麼?有一次,當她再度仰望著天空,他也好奇地順著她的目
光望去,卻發現那裡除了幾隻飛翔的海燕之外,其餘什麼也沒有。

    然,她依舊锲而不捨地找尋著,找尋著.....他終究忍不住疑惑地開口問
道:妳究竟在找些什麼?她沉默了會,落下一聲長長的嘆息,一句話也沒有。

    那聲長長的嘆息倒牽動了他的心緒,令他想起那個值崗哨的夜晚,塔
道一閃而逝的白色身影,原來,那竟是她嗎?看來那晚所發生的事並不是
出自他的幻覺囉?只不過為的是什麼?她會在那裡出現?而又無聲無息地
消失不見?

    他並沒有再追問她,他唯一迫切想知道的只是,那片天空裡究竟藏有什
麼重大的秘密?後來,她告訴他,她在尋找星星。星星?他不禁啞然失笑,
大白天的那裡去找星星?這個看似單純善良的女孩,竟有一肚子異於常人
,刁鑽古怪的想法。

    但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全然找不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無限悵惘的說
:我在夜晚真的找不到星星,只好改在白天尋找.....怎麼會呢?他想。至少
,在他所防護的這一處海邊,每到夜晚就有無數無量清晰得近乎垂手可得
的星星。

可是此後他當真陪著她,努力在白天的沙灘上仰頭尋找星星。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一個在同僚間廣為流傳、有關於星星的淒美的愛
情故事。他在難掩的激動中告訴她:許多年前,有一個清麗如出水芙蓉般
的女孩,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可是,她絲毫不曾察覺。他們時常相偕至
海邊看星星,並對著不勝其數的流星許願----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直到有一天,女孩意外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男友絕情背棄她離去的同時,
她才揭穿謊言的真相,傷心欲絕的她,在他們常去的海邊投海身亡,奇怪
的是,就在她的屍體浮出海面的那個夜晚,天上的星星忽然紛紛化做流
星墜落,剎那間光華滿天,燦爛一如白晝,此後,他們以前時常共同仰望的
那一片天空,竟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顆星子,而這個已然化做一縷幽魂的癡
心女孩,每天依舊東飄西蕩的在海邊尋找星星….

    他的故事說完了,眼淚,卻自她蒼白的臉上成串滴落,噢!難不成,他觸動
了她什麼心事?其實,又何止是她呢?想當初他第一次聽到這個淒絕美絕的愛情故事時,不也矇在被裡偷偷掉了一晚上的眼淚?

可是她的眼淚依然教他於心不忍,也許,他根本不該提起這個故事的,也許.....纖細瘦弱的她孤立在沙灘上,像隨時將被海風捲去,望著她紛揚的長髮,他忽然有種緊緊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喜歡上她了?是的。他肯定明確地告訴自己。輾轉難側地失眠了一整個晚上,直到天將魚肚白,這才下定決心,他一定要讓她知道他的心意,同時
要為昨天惹她傷懷的那個故事向她道歉。他自一大早即在沙灘上守候,鵠立,等待了一整天,她卻意外地沒有出現。

    怎麼了?他惹她生氣了?她出事了?千百種假設在他的腦際閃過,她依然沒有出現。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一個月.....她就此杳然無蹤,而他在度日如年的煎熬當中幾乎望穿了沙灘,也是那時他才驚覺,他竟連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芙蓉。這是他給她的名字,因為她適合。

    半年之後,他帶著迷惑,悔恨的心情落寞地自海防部隊退役,也帶走了他對芙蓉那份純純真摯的心意,遺憾的是,她從來沒有機會知道,他僅能在內心深處默默祝禱,有人能夠替代他好好地疼惜這朵清麗出塵,惹人憐愛的芙蓉。

他知道,屬於她的一切已然在他的記憶深處落地生根。

    一年後,他成為一所國立大學的學生,這期間他也曾數度回到昔日的海邊,試圖再自海灘的人潮中,尋找那一抹憂鬱纖細的白色背影,奈何總是悵悵而回。芙蓉,芙蓉,他總是想起她尋找星星時那雙熱切清亮的眼眸,幽幽盛放著迷人的光采。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想,他真的會竭盡所能地設法為她摘下一顆星星。  

    時光如飛梭一般疾馳而去,他做夢也沒料到,今生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再度與她重逢。大學畢業前夕,為了撰寫一篇畢業論文,他在圖書館翻尋資料時,意外在一張發黃的舊報紙上看見她的消息。

    起初,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讀著那則萬分眼熟的新聞,直到在報端的另一角看見她那張清麗出塵的照片。

天,旋,地,轉。

    他一下子張大了嘴巴,胸口像被悶雷狠狠一記搥擊,思想在瞬間被抽成了真空......那不正是數年前他曾對她說過的那個惹她傷懷,淒絕美絕的愛情故事嗎?只不過,故事的女主角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

    他虛軟乏力的抗拒著,抗拒著,直覺一口氣就要吸不上來......淚水,逐漸淹沒他的眼,他用力拉扯著頭髮,發出一聲垂死野獸般的哀鳴…

    他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之中一路跌跌撞撞地衝出圖書館,仆倒在草地上放聲痛哭。芙蓉,芙蓉,他呼喚著他給她的名。他寧可相信她只是失蹤了,他寧可一切通通還原成原狀,他寧可自己什麼也不曾知道。

    幽明異路。原來,早在他們相識的前幾年,她早是一縷飄盪在天地間,無所依怙的孤魂。他並不感到害怕,真的,一點也不。他只是極端心痛,心痛這個污濁的塵世沾染了她無邪的純潔美麗,心痛她的真情,癡心,更心痛自己曾經對她殘忍無情的傷害。

    整整數個月之後,他才自哀慟的情緒之中慢慢平復,他想,今生除了芙蓉之外,他再也不會喜歡別的女孩了。他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又回到昔時的海邊,在一片迷濛的海風與飛沙之中,依稀彷彿看見那零落一地的星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