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1/11/01 08:52:57瀏覽567|回應1|推薦29 | |
童伴小雨 每次囘臺北走在街頭,經過沅陵街、重慶南路、衡陽路、北門,依稀聽到小雨自身後喚我。我看四面、聽八方。天,蔚藍與陰鬱交織,黑的、陰的都如綿羊,游弋飄浮,像小雨的水彩畫,惹我懷滿惆悵。 小學六年級時,與小雨坐一起,一張桌子兩人分享。小雨的水彩畫全校第一,美術老師説她是天才。小雨也很會唱歌和彈風琴,音樂老師會給她課後指點。畢業後,她保送南台灣女子初中,我很幸運地也考了進去。那一年全校有十七班,她進第一班,我的姓氏筆畫太多,排進最後一班。課間休息時,我會去找她,倚在她教室窗邊聊天,嘰嘰喳喳説些孩子氣的話。 就是這些孩子氣,不老不小、不瘦不胖,讓我一生記得小雨。 我家是連排的兩層小洋樓,大門前有小花園,二樓前面陽臺搭了與屋頂齊高的花架。爬滿葡萄藤,夏天時綠葉蓊鬱,掛滿成串的紫葡萄,十分愜意。 小洋樓離學校只隔兩街,每天走路上下學,小雨則是搭公共汽車。星期日,她偶爾會來找我玩,媽媽留她吃中飯,她總說我媽的菜好吃。家門口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小白菜、青江菜、綠油油的。我倆沿著田梗走來走去,看農民施肥、捉蟲、除草、澆水灌溉,趣味盎然。走完田埂,我們兩人躲在陰涼的葡萄藤下,暢談小説,譬如《小婦人》、《簡愛》、《咆哮山莊》、《克里斯朵夫》,聊些家長裡短的事兒,還有未來夢想。她夢想有一個家,裡面有丈夫、孩子、一條狗、一隻貓。我們就這樣走了三年,複沓的路、複印的日常,回首都滲著淡淡甜香。 我個性内向羞澀沉默,但是讀書用功,成績總在前三名,每年選上模範生,被派出比賽演講、書法、作文,也拿獎回來。小雨的個性跟我差不多,她常常被派去參加美術或歌唱比賽,一定是名列全省前三甲,我倆喜上眉梢,開心微笑,為彼此慶賀。 有一次星期日返校練大會操,她的媽媽來學校看她,樸净的臉,五官明確立體,穿著襯衣長褲,乾净整潔 。皮膚特別白皙,仿佛透明得看見裡面的紅血球翻騰滾動,她很嚴肅,拿著西瓜給小雨解暑。我媽出門都穿旗袍。小雨和我一樣,大多穿著學校的制服來來去去。 小雨長得像媽。白白的臉,中等的眼睛,安靜地轉,很專心地盯住一個點,嘴角彎一彎,微笑,卻總有些敷衍似的。她從未請我去她家玩,她說她家開西藥房,她媽媽每天守著店做生意。她爸另有一個家和孩子,不常回來。我猜這就是她的微笑似乎無法打從心底漾出來的原因。 有一次全校舉辦遊藝會,班導師訓練我們表演西方宮廷舞,音樂是藍色多瑙河,我被扮成紳士,領著穿拖地蓬蓬裙的嬌小女同學,我第一個出場,女伴穿長短不一的襯裙連接起來的泡泡裙。一共五對,旋轉飛舞,十分暢快,博得臺下一片喝彩。照片上的我頭髮夾在腦後,閃光燈咔嚓咔嚓,我頭髮閃著金色,小雨說我籠罩在金光裡。 三年後,我考進女子高中,可是小雨不知去向,高中校址在愛河邊,這時爸爸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每天騎車上下學,不管是驕陽高照的夏天還是泠風撲面而來的冬天,忠誠地陪伴我。我常常想,小雨去了哪裡?爲何不告而別?她有我家地址,怎麼不寫信給我或來看我?我的牽念伴有疑問、責怪,可是青春經常來不及駐足,新學校和新同學令我很快融入新環境裡,我結交了新同學,繁重的功課也讓我忙得目不暇給。 高二開學時,小雨出現在我鄰座,我驚喜交加,問她去了哪裡,怎麽現在才來,彷彿她只是聚餐遲到,她淡淡一笑:「叛逆期嘛,沒什麽好説的。」我被歡喜衝昏了頭,沒再追問下去,只説:「回來就好,我們還是好朋友,不准再走了。」美術老師又圍著她的畫指點、圈點。她的水彩畫,大多是靜物和炭筆素描,綫條透著焦慮、剛硬,顔色很强烈、對抗。我隱隱約約覺得她有些不對勁,有許多攪動,卻又指不出來是哪裡。我們每周一要交周記給班導師,小雨從不交,班導師找她談話,她卻像烏龜縮在殼裡,老師撬不開她的嘴。白衣黑裙的她像鋼琴上的黑白鍵,鏗鏘活躍,卻是在我不能參與的飄渺中。 高三下學期開學時,小雨又失蹤了,看來叛逆期沒完。沈從文在給他妻子的信裡說:「十五歲到二十歲是女子最美的歲月」,小雨卻糾結在她内心的掙扎。我預備大學高考,一年一次決定我一生的命運,必須衝刺,無暇去管小雨的叛逆和女子的最美。 上了生物系以後,我忙得像陀螺,沒有時間停下來思索人生何去何從。奧地利籍神父系主任的教育理念,是把課程排得滿滿噹噹,學生自然埋頭苦學,來不及學壞。我計劃畢業就要負笈美國留學,所以女子最美麗的日子塞滿了書本和考試,日曆一頁又一頁的撕下,我甘之如飴,小雨偶爾在我腦裡一閃而過,如迎新晚會篝火,柴料燒罄,煙與味久久不散。 大四時,小雨出現在我家門口,帶來她做的焦糖布丁給我媽。小雨遲遲不來,始終還是來了,我才知道她以同等學力考進實踐家政專科學校,也開始工作了。重逢的喜悅蓋過一切,我們相約去西門町看電影,散場後她帶我去吃飯,點的菜美味可口,茭白筍水嫩嫩的、甜甜的,像少女的靈巧舌尖。大學畢業我出國深造,她來送機,兩年後我回台結婚在希爾頓飯店擺婚宴,她負責簽名簿和收禮。 此後小雨常去找我媽,代我盡孝,兩人談得融洽,媽媽在航空郵簡中娓娓道來,連接我和小雨的青梅竹馬。後來小雨的姊姊在加拿大做移民公司,拉小雨入股專職台灣部門,業務興隆,在松山區買屋置產,我回台時會去住一夜,與她徹夜長談,她送我自燒自畫的兩只小青花瓷瓶,上面畫了三隻蝴蝶,用藏藍繩子穿過掛在頸上保平安。她來美國考察擴大業務範圍的可能性,在華府下榻寒舍兩周,我帶她遊覽華府的博物館、音樂廳、歌劇院、華盛頓出生地維農山、首都燈光夜景等,我們穿越小學六年級時空,重溫無憂無慮的好時光。 小雨沒有忘記兒時的夢想,有一個家,裡面有丈夫、孩子、一條狗、一隻貓。 職場上聰明能幹的她,一直追求愛情,男方嫌棄她來自單親家庭,沒有成就姻緣。 我媽過世後,少了中間連綫人,又碰上盤恆不去的新冠肺炎疫情,人人意興闌珊,小雨又神隱了。我深信小雨和我的緣分未了,她會再出現,合肥張家四姐妹的四姐充和說:「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小雨以此詩與我交融。 每次深深想念小雨,我用意念擁抱,靜心等待之餘,不忘從壁櫥拿出鷄蛋布丁粉,倒入鍋子,加一杯牛奶,放在爐火上煮沸,倒進蛋糕杯,放進冰箱凝結,第二天取出倒扣在小盤子裡,形成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奶白布丁,然後剪開焦糖袋,給布丁上均匀佈滿棕色焦糖漿。 我在餐桌邊坐下,用小湯匙輕輕挖一口,抿進嘴裡,冰冰涼涼甜甜,嗲點焦味,與味蕾碰撞,十分滿足,因爲裡面有小雨的嘀嘀咕咕。
(2021年7月7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文中部分原載於2021年10月10日世界日報家園版) |
|
( 不分類|不分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