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培養專業的編輯,編輯帶領有恆的作家,可能是今後文學復甦的一個條件……
王岫先生介紹美國作家艾瑞克.拉森(Erik Larson)提出的「作家生活十個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覺得他的意見很好,不過我還可以列舉幾個項目加以補充,不敢稱為作家「必備的要素」,但的確是作家常有的生活習慣。
作家常常陷入冥想之中,冥想是一種必要,可惜很少有人論及。談寫作的人強調讀書思考很重要,此話誠然,但冥想與思考有別,思考是理性的,邏輯的,是既有經驗知識之延長,冥想則身外無物,體內無塵,是既有經驗知識之超脫,箇中滋味,寫詩寫小說的人大都親自體嘗。冥思也不等於我們常說的想像,而近於《文心雕龍》所說的「神思」,思上著一「神」字,就有了靈氣。當年翻譯基督教《聖經》的人,主張用「神」來指稱那位造物者,反對譯為上帝,正是因為「上帝」一詞的「人味」太重。我們的「靈感」,也就有人稱為「天啟」。
冥思正是一種「神遊」。杜甫說,他的詩「篇終接混茫」,冥思可能就是進入這個混茫的境界。作家冥想時還沒有作品,怎可說「篇終接混茫」呢?我的解釋是,我們讀書寫作,已知文學中有哪些東西,我們猜想文學之中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對創作者來說,那些東西不能用尋覓和思慮得來。冥想脫離一切「有」,忽然得到「前所未有」,唯有來自混茫,最後才可以歸於混茫,創新和自成一家,皆由此而出。
除了冥想的習慣以外,作家還有對語言文字的敏感。語言文字是一種符號,代表意義,符號簡單,意義繁複,符號有限,意義無窮,所謂敏感,就是領會了有形的符號背後那許多無形,從字典能夠解釋的那一部分之外、之上,得到許多字典沒有解釋、不能解釋的部分。作家讀前人的作品,聽今人的談吐,有時一字一句使他突然怔住了,他受到撞擊了,他像被蜜蜂螫了一下,有細微到難以覺察的東西進入他的語言系統,產生難以確實描述的反應。
一個作家,他會像蜜蜂一樣採集這些敏感,產生對語文的狂戀熱愛,不斷發現她的內在美、外在美,增進自己的表現能力。這種敏感也像傳染病一樣,通過作品,引起讀者對語言文字的敏感,提高一國家一民族的語言水準。語文是越來越精巧越豐富了,想想看,今天的小說語言,比《紅樓夢》、《水滸傳》高明多矣,今天新譯的西方古典文學,也比七十年前的舊譯更使人受用。
艾瑞克.拉森主張:「至少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或親人,做你草稿的第一個讀者,當你文稿的評論者,又能公正、恰當地指出你作品中的缺失。」容我引申其說,這位良友,應該就是報刊或出版社的編輯。誰有能力提出意見改進你的作品?應該是一位同行,哪位同行願意你能寫出更好的作品呢?恐怕只有編輯,他的職業使他可以和你共存共榮。如果你能找到這樣一位編輯,你就要死心塌地,同舟共濟,祈求上天保佑他的公司百年基業,千年繁榮。
作家應該經常關切他的編輯,引為終身良友。如果兩個約會時間衝突,一個主人是縣長,一個主人是主編,他應該捨縣長而就主編。一件禮物合乎兩個人的需要,一個是表兄,一個是主編,他應該送給主編。他有兩本書要看,一本總統寫的,一本主編寫的,先看哪一本?你說?
一個持久寫作的人,他也希望編輯要專業,要內行,要在崗位上持久工作,雙方相輔相成。看五四運動以後的文學史,一個有成就的作家,背後都有一個編輯做他的知音,他的推手。蜉蝣不能成事,壽命太短,蝴蝶不能立業,興趣太多。媒體培養專業的編輯,編輯帶領有恆的作家,可能是今後文學復甦的一個條件。
本文所稱作家,指「狹義的作家」,詩人小說家之類,此外文學寫作尚有廣闊的天地,本文不能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