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聽爸爸提起當年爺爺如何靠著三捆稻草脫身的故事。

爸爸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共產黨已經在鄉下抓「土豪劣紳」（應該是歷史上的「秋收暴動」），很多人聞風先逃了。爺爺唸完師範回家，在祠堂附屬的小學教書，起先沒事，但後來也有人來找他。

有一天，一群人來抓爺爺，他聽到風聲，從窗戶跳出去往田裡逃，最後躲進堆放稻草的地方。抓他的人在屋裡撲了空，也到田裡和穀倉搜查，但是沒有找到。

搜索隊不甘心，認為爺爺一定還在附近。那是秋收季節，穀子已經收成，稻草也被收割，捆成一束束堆在一起。因為在別的地方找不到，搜索隊懷疑他躲在草堆裡。

他們搬開一捆又一捆的稻草，費了半天勁，忙得滿頭大汗，連個影子都沒有。

搬到最後，剩下靠牆腳的三捆稻草。搜查隊的人說：「三捆稻草藏不住一個人，天也暗了，走吧，明天去別慨（湖南話：別的地方）找。」一夥人呼嘯而去。

他們走遠了，爺爺才現身 … 他就躲在那三捆稻草後面。

家鄉不能留，爺爺連夜動身，遠走湖南西北的辰谿，投靠那裡的朋友。

據說他在縣政府裡做事，做甚麼爸爸也不知道。但可能收入不多，因為他從未寄錢回家。奶奶帶著四個子女，依靠曾祖父和叔公的種田收入。有時被家人譏諷是「吃閒飯的」，只能把淚水往肚裡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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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在辰谿時，生了一場大病，多虧一位姑娘的照顧。病好了兩人也有了感情，爺爺娶姑娘為妾，就是我們的繼祖母。

過了幾年，聽說家鄉已經平靜，爺爺才帶著繼祖母和小姑姑回家。途中經過長沙，又住了幾個月，確定家鄉安全才回去。

返抵家門時，奶奶已經病重，把四個子女託付給繼祖母，不久就過世了，那時爸爸剛滿六歲。

據說繼祖母脾氣暴躁，幾個繼子女中，她只喜歡最小的叔叔，其他的都處不好。而家人可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也不很歡迎她。他們不關心她，連她的名字都沒有人知道，只稱她「辰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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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繼續在祠堂教書，和繼祖母住在學校。爸爸和姑姑、叔叔也搬過去，以學校為家。後來外祖父去世，他生前跟爺爺是好友，所以媽媽也去祠堂辦的學校讀書。

媽媽說爺爺為人和善，特別喜歡小孩子。以前每提到爺爺，就說如果他見到我們兄弟姐妹，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但在爸爸眼中，可不一樣了。爺爺是老師，爸爸又是長子，管教特別嚴格。以前小學就讀四書，爺爺教著唸一遍，學生跟著唸一遍。爺爺講解一遍，再讓學生跟著唸一遍，然後就要背誦了。爸爸大概常被叫起來背書，背不起來就挨打，所以他記得的挨打部分比較多。

奶奶早逝，爸爸對繼祖母始終懷有芥蒂，很難得叫她一聲媽，自然不討繼祖母和爺爺的喜歡，打罵是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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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繼祖母要爸爸去買雜貨，拿了一塊錢讓他包在手絹裡帶去。九歲的孩子，一走出家門，像小鳥一樣樂得到處看，一蹦一跳，包錢的手絹也被他甩來甩去。到了雜貨店門口，打開手絹一看，錢不見了。這下非同小可，趕快原路回去找。可是他走的是草叢，平常就不容易找東西，天又暗了，更看不到。

那時一塊錢蠻值錢的，爸爸掉了錢，不敢回去，就躲到老家去找老爺爺（曾祖父）。繼祖母看爸爸半天沒回去，也不在雜貨店，和祖父找到老家來，爸爸只好說實話，自然惹來一頓嚴厲的打罵。

但這是老家，有長輩在。曾祖父第一個就不高興，但他通常沉默寡言。倒是住在附近的親戚，都跑來仗義執言。尤其是一位老伯ㄞ媘（曾伯祖母），搶了棍子就要打辰谿繼祖母。在這情形下，爺爺和繼祖母只好生氣的離開。

繼祖母對媽媽也不好，說是去唸書，卻要幫忙料理學生的膳食。媽媽個子小（才十二、三歲），站上廚台根本移不動那些大鍋大竈。結果切好菜要放進鍋裡時，不小心連菜刀砧板都掉進去了，把那生鐵做的鍋子砸了一個大洞，自然也引來一陣責罵。幸好一位年長的女同學來幫忙處理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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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在祠堂教書收入不多，爸爸小學畢業後，繼祖母說沒有錢讓他升學，把他送去族叔公陪德公的中藥店做學徒。可是爸爸想唸書，曾祖父出錢，讓他去附近一所私塾學古文，同時爸爸也回老家和曾祖父同住。

那時抗戰打到湖南，外婆在大舅家，已經和媽媽失去連絡。為了行事方便，爺爺讓爸媽先成了親，就在親戚們來賀曾祖父70 壽誕時，順變行了簡單的婚禮，其實兩人年紀都還小。

爸爸唸了一段時間古文，還是得去中藥店。有一天在包藥材的報紙上讀到一則招生公告，是在四川銅粱的士繼公學招考新生，考取以後免費入學，還負責膳宿。爸爸很興奮，有這麼好的讀書機會，立刻拿了舊報紙回家問曾祖父。

曾祖父在所有孫子中，最疼愛爸爸。因為自己年紀大，擔心爸爸一走就見不到了，不太贊成他去應考。

爸爸又去問媽媽。媽媽鼓勵他說：「別人想走都走不了，你有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去試一試？」

有了媽媽的話，爸爸就去找祖父祖母要旅費，但他們說沒有。後來還是曾祖父出錢讓爸爸去長沙應考。

考上以後，爸爸趕快回家報喜。曾祖父雖然不捨，還是把他那一季種豆子的所得拿出大半，給爸爸作旅費。而繼祖母還是說她沒有辦法資助。爺爺當時不在家，爸爸去找他，在半路遇見。爸爸說：

「爹爹，我考取了，明天就要動身。」爺爺聽了，說：

「喔，考取啦？恭喜你啊！但有好事，直向前行。」揮揮手，還是去他的朋友家。

爸爸從曾祖父拿了少許旅費到長沙，卻被學校派來接新生的領隊放了鴿子。還好遇到幾個一起要去四川報到的同學，跟著別的隊伍，一路餐風露宿，從湖南經過廣西、貴州，走了幾個月才到四川。據說領隊回家了，過了預訂時間才去接學生，但學生已經走了。媽媽等了半年，才收到他報平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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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走後不久，日本人打到鄉下。媽媽和爺爺、後奶奶、小姑姑躲到附近的山上，遠遠看見來不及逃出的人被擄掠的情形。

在山上吃是一個問題，那時稻穀已經成熟，來不及收割。媽媽和其他躲在山裡的年輕人，就趁黑夜到山下，摘一些穀子，放在口袋裝回去，舖在石頭上曬乾，用手揉搓之後，把稻殼去掉，煮一點粥來吃。有一次媽媽想多收集一點稻穀，冒險回家拿一個籮筐，卻差一點被日本人抓到。嚇得在草叢裡躲了好久，等日本人回去睡覺，才再到田裡摘稻子。

日軍撤出以後，媽媽隨著家人和鄰居回到村裡，發現屋子很多被破壞了。日軍穿牆打壁，媽媽說是搜查有沒有藏寶的夾牆。其實很可能是純粹破壞，種田的鄉下人有甚麼寶可藏？

日軍到鄉下的前後，媽媽也加入一些抗敵的活動，主要是幫忙做草鞋。她也參加軍訓，以前跟我們描述行軍的情形：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 跪下！」

我們那時聽了哈哈大笑：好好的行軍，幹嘛要跪下？後來看電影《阿甘正傳》，才知道這個「跪下」在戰場上是必須的。不論是敵方砲火襲來還是有不明動靜，跪下（或蹲下）是第一個反應。

那時有不同學校在鄉下招生，媽媽也考上了一所國立中學，有機會去桂林唸書。可是爺爺要求媽媽留下。叔叔和兩位姑姑先後去世，家裡只剩老人和年幼的小姑姑，爺爺希望媽媽幫忙照顧。媽媽答應了。後來曾祖父生病，幸好有媽媽去老家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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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繼續教書。因為他會作詩，毛筆字又寫得好，四周鄉里如果有婚喪喜慶，常請他去寫一些詩文，商店開張也請他寫招牌。可是爺爺有點讀書人的怪脾氣，不願收潤筆，於是人家以酒菜招待。長期下來，酒越喝越多，吟詩寫字都要喝酒才能盡興。

而且他連走路時也作詩填詞，想不出的時候就停下來，檢根棍子在地上寫寫畫畫。家人有時還要去找他。

爸爸念完仕季公學，又考進空軍機校到成都去唸書。抗戰勝利時他還在學校裡。

媽媽在老家服侍曾祖父到臨終。以後又幫忙爺爺管理學校，當低年級的老師。爺爺常喝酒，繼祖母又不太管事，家裡和學校很多事務都落到媽媽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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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結束不久，爺爺得了重病。媽媽寫信告訴爸爸，但爸爸向學校請假沒有獲准。從四川到湖南交通不方便，爸爸想畢了業再回家。

爺爺病了一年多，越來越嚴重。媽媽再次寫信，機校還是不准爸爸的假。並說畢業分發在即，要他等分發報到後再回家。

爺爺臨終前一度昏睡，醒來後只問爸爸。說他走了很遠的路，見到許多親人（都是故世的），大家都歡迎他。只有奶奶問他爸爸回家沒有，爺爺說還沒有。奶奶說：「沒見到兒子，你怎麼可以來呢？」於是爺爺又「回來」了。

家人一聽，知道爺爺想念爸爸，說給他含人蔘延長壽命。可是人蔘只能幫助一時，爸爸又不是幾天之內就能回家，結果還是讓爺爺走了。媽媽代替爸爸安葬了爺爺。等爸爸畢業後回家，已經是幾個月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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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局勢動盪，爸媽帶著襁褓中中的大姐，隨軍隊一路從漢口經衡陽、海南島、到台灣，跟大陸的親人完全失去了聯絡。

1988年爸媽回鄉探親，外婆和繼祖母都已過世。據說「解放」之後，小姑姑已嫁到山上，繼祖母一個人守著老屋。大陸搞人民公社時，擔任生產隊長的堂叔把爺爺的老屋拆了，繼祖母只能借住一個偏間分一口飯吃。還好爸媽離鄉後未通消息，沒有人去追究爸爸的國軍身分。

文化大革命時期，大陸對以前的親屬查得更嚴。繼祖母不知道怎麼證明了爺爺以前的共產黨身分，變成開國元老的遺屬。不但沒有被迫害，還受到相當禮遇。只有最後病重時，受了身體上的痛苦。

我因為以前聽過的故事，認為爺爺不可能是共產黨員：他那麼遵照舊傳統，又不是喜歡強出頭的人，怎麼會去搞革命？猜想是他去師範唸書時，認識了一些共產黨員朋友，自己並沒有參加。要不然為什麼當年共產黨鬥「土豪劣紳」的時候，他也被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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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帶著孩子去張家界、九寨溝旅遊。經過長沙的時候，有一條街還維持舊模樣，商店的招牌都是木製的，上面的字龍飛鳳舞。我不禁想到爺爺從辰谿回家路過長沙時，曾經停留幾個月。這些招牌裡會不會有爺爺寫的字？

到了張家界，發現辰谿就在那一帶，我不禁想，不知道爺爺有沒有到過天子山或黃石寨？而那一帶眾多的土家族人也讓我聯想到繼祖母是不是土家人？（其實不是，因為她的信仰還是漢人傳統的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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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陪媽媽去老家探親。席間一位堂弟說：「伯祖父是共產黨員。」我說「不是吧，他以前還被共產黨追捕。」堂弟說：「那是國民黨要抓他。」媽媽跟我使眼色，要我別多說。

後來媽媽說，爺爺的確加入過共產黨。繼祖母在世時，黨方已經查過，否則後來不會給她種種優惠。這麼說來，他當初真的是躲國民政府的軍警了。而且躲到辰谿，也說得過去，因為那裡曾經是紅軍的一個根據地，張家界還有賀龍的雕像。可是後來為什麼又回家呢？是不是發現共產黨跟他所想的不一樣？

爺爺過世已經六十多年，繼祖母過世也卅多年，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不過想一想，爺爺的早逝對家庭竟是好的。因為他的早逝，免除了後來面對各種運動的困境。繼祖母不識字，講不出爸爸媽媽何去何從，也躲開了批鬥。爸爸以前不知道爺爺的秘密，在台灣全面抓「匪諜」的時候可以坦然無懼。而爺爺那短暫的黨齡，竟在多年以後庇護了繼祖母。

有些事情，雖和想像或希望的不同，反而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引申閱讀： 《那一年吃牛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