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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8 15:44:38瀏覽445|回應0|推薦2 | |||
「船要入來了!」小娃們愛趴在她的窗沿,對她嚷著。
春雨剛過,窗台上長滿溼黏的青苔。鏽透的鐵窗內,因貼滿泛黃的月曆紙,遮去了陽光,顯得幽暗。女人背對窗,慢慢地梳著稀疏的白髮,聞聲別過頭,兩顆深遂的眼珠,像醃製的醬缸,散發著混濁、難聞的氣味。 鄉人談起她,總是禁不住長聲一嘆。「唉」!這樣嘆息,也曾在無數次的夢裡,輾轉、糾纏。 對她而言,這島,原本只是個遙遠而不相關的他方。 故事,卻從七歲起開始發酵。不斷地延伸、膨漲,終究佔滿了她記憶中的每個角落。他方變故鄉,而故鄉,被時間不斷的割裂,由面,而線,成點,最後,消失在記憶的湖海。 女人,約莫七歲大的時候,和許多童男童女一樣,或被賣,或被拐,登上了船,駛向稍長後她才知道叫金門的小島,她生命的床,神靈的墳。 出門遊玩要聽話喔!母親帶淚的笑著,將她推給船主,對她揮揮手,雖然心裡悸怕,但不安的情緒,很快地便被滿船的嬉鬧聲替代,不是說,只是出門遊玩嗎?母親為何還哭花了臉?她原本想,這不過是趟短短的旅程、短短的、短短的...。 船艙裡,她們被船主用陶甕裝著,一甕挨著一甕。一路上風浪雖大,但是,還算幸運,沒遇到國民政府軍的巡邏船,有時取締得緊,碰到政府的巡邏船,船主只好將裝著童男童女的陶甕,往金廈水域一扔,淹滅證據。 登上荒煙漫漫、風沙滾滾的島,她打心裡發冷,童男童女想家,放聲大哭,「再哭就丟到大海餵魚」,船主粗聲威嚇著。她們像貨物一樣,一一被領取。她流著淚,跟著領她的大嬸往前走。 主人家是間氣派的中西合併建築,男主人在南洋打拼,成就一番事業後,定期匯錢返金,供養一家老小,這間鄉人口中的「番仔樓」,就是功成名就的象徵。只是,遠在異鄉的男主人,受不了漫漫長夜的煎熬,在番邦另外娶妻生子,守貞數十年的女主人,從此,性情大變。家裡除她外,還養了好幾個「妯幹」(婢女),供女主人差遣。 女主人有雙極小的腳,姑娘們稱它是「三寸金蓮」,男人特愛,有時,她還以為女主人只有腳幹,而沒有腳掌。那其實是種富貴的象徵,不像她們,大手大腳,天生的「妯幹」命。只是,缺少男人的撫弄,這「三寸金蓮」似乎也失去了生命的光采,成了女主人心中礙眼而多餘的瘤。 她負責跟在女主人身邊,幫忙點煙、倒茶、搥背、清痰盂。有時手腳慢了,或是用力過重,「夭壽妓仔!」女主人瘋似的咆哮,啪地一掌便賞過來,目光像燃著了的兩團火般地駭人,打的是自己的男人,咒罵的是他的絕情。 她連捂臉的勇氣都沒有,兩腿一軟,便跪下求饒。 吃飯,是幾個小姑娘們較自在的時光,雖然就只是一盤快發臭的生魚,餓極的姑娘們無視於腥臭,挾起生魚肉,便往肚子吞。 女主人說她們只是買來的「妯幹」,天生卑賤的女人,吃生的就可,不必浪費材火。她看著其他姑娘們,滿嘴帶血的生魚,忍不住做嘔。 她終究會習慣的,如同習慣女主人的咒罵。 「這是阮的命。」這話,從主人家的大姑娘傳給小姑娘,再由小姑娘傳給還是女娃的她,女主人是她們命定的天,誰敢違逆天地?誰能不從天命?女主人心情好,那是對她們的恩賜;心情壞,拿她們出氣,那也是她們的命。只要認命,其實,日子就沒有所謂的好過、難過。 七歲時,父母將她賣給船主,船主又把她轉讓到金廈水域一隅的金門島。上天的意旨,她注定要與金門結緣,當女主人家的「妯幹」。 飄飄忽忽地度了十年,男主人僑匯的時間間隔越拉越長,最後,家裡再也不見他從落番處寄來的僑匯。 時局紛亂,日本仔即將登島的傳言,排山倒海而來,女主人將她賣給村郊的莊稼漢,一家老小急急逃往海域另一頭的廈門島。 粗聲粗氣的男人,替代了嚴苛冷酷的女主人,成了她的另一片天。和她一樣,這島似乎也急著變天。 新婚後一周,日本仔由西半島強行登陸,為了保留夫家的血脈,她的男人,跟著村裡的多數壯丁一樣,遠走他鄉。男人要她守著父母,守著他們的家,日本仔走了,他就會回來。 這也是老天的意思,她這樣對自己說。雖然萬分不捨,但想想,一切終究會過去的,會過去的,男人,還是會再回來的。 就像這島,即使太陽旗飄過每個角落,也只是換面旗子而已,她和其他困守這島的女人們都堅信,下一面旗子升上時,男人就會回來。 一天、二天、三天,一月、二月、三月,一年、二年、三年。旗子的顏色換了,她的男人依舊音訊全無。 等著、等著,男人的父親走了;盼著、盼著,男人的母親也走了。她的男人還是無聲無息。她依然認命的守候著,男人臨走前和她的約定。 日本兵走了,國民軍登岸了;原本染紅的島,終於重見藍天。 藍天未久,又見烽火。 烽火燒掠過島的北岸,漫天的砲火,在島上烙印下一個個帶血的圖騰。 烽火暫歇,金廈水域活水變成死海,從此成為無法跨越的鴻溝,她在金門這頭,男人在海的那頭。 島民堅信著,終有雨過天青的時候。一如為男人癡守的她,相信總有再會的一天。 這樣如鋼鐵般堅硬的信念,像符咒一樣,讓她在春心蕩漾中,給了最牢固的護身,一次又一次地獲得救贖。 可是ㄚ,如何抵擋這鋪天蓋地而來的綠色精靈?它們不僅竄進慾念的海,也挑弄她渴望甘霖的身? 這草綠色的氣味是如此令人迷醉,那黝黑的肌理是這般的動人,滿街的阿兵、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汗臭的阿兵,在幾乎解放的時候,她男人的身影,又一次鎮住她不安的靈魂。命ㄚ! 她決定收養一個像她男人的小男孩,阿弟。 從此,由男人的天,走進男孩的世界。 她用她與男人曾有的約定,撫育男孩。男孩靜靜地躺在懷中,等著她用青春餵養,一如那夜,她的男人。 有時,會有其他男人,睜著眼、張大口,渴望地等著她溫熱的乳汁;或是像男孩一樣,雙手不經意地掃過她多肉的雙臀。「不正查某!」男人的女人們總會酸酸地低聲咒罵,銳利地護著身邊的男人。 她是不在乎的,再難聽的話,再鄙棄的眼光,都曾是記憶中的寸段,她只在乎,躺在胸脯前的這個男人,以及他們之間的約定。 胸脯扁了,乳汁淡了,男孩卻越來越壯。男孩起身來,英挺一如她自己的男人。 她下床為男人準備飯菜。廚房裡擺放著大小的醬缸,滿缸的蛆,在醬汁中翻滾,她用手輕嚐,味道好極了,這是她男人的最愛。 八二三的歲月,漫天烽火,將冷硬的花崗岩床烙印成一片血紅。單打雙不打,往後成了鄉人生活作息的生命日曆。 白色的年代,島上一片風風雨雨,禁令連連,簡體書、收音機、籃球、輪胎,以及所有會飄浮的物品,都可能成為株連的魔咒。 「妳厝ㄚ弟被抓了。」隔壁ㄚ嫂呼天搶地趕到市集找她。男人好意讓村裡部隊長寄放行李,部隊長潛逃大陸後,留置的行李中搜查出乾扁輪胎一只,因而被連累。 再見到男人時,精壯的身軀已變成瘦骨一具。 五月天,男人在濛濛霧氣中,被荷槍的士兵拖往城郊...。「ㄅ一ㄤˋ」! 「阿弟!阿弟!」她朝男人的方向,一路跌撞而去,淒厲的聲音,在霧氣中來回穿透。 少了阿弟的身影,村子裡從此卻多了她的穿梭。這家逛逛,那家瞧瞧,遇著年紀相彷的男子,總要上下打量、盯個透徹。 「阿弟回來了,快去找他」,鄉人被惹煩了,編個故事打發她走。 「在那?」 「在碼頭ㄚ!」 「阿弟!阿弟!我來帶你回家!」她顧不得頭髮四散,向著海岸邊狂奔。深怕一個耽擱,就追不上那些荷槍士兵的腳步,要不回她的男人。 風在耳邊呼呼吹弄著,留下身後陣陣戲謔笑聲。 她,成為村子裡的一景。窗沿邊,總會有人探頭,丟下一句:「船要入港,阿弟要回來了!」想找些趣味。 村子因小三通變得更加喧鬧。 村郊碼頭邊,往來金廈水域的船隻,交織成一張張承載著半世紀悲歡的網,她看看時間,從廈門開來的船又要入港了,「男人就要回來了」,她喃喃自語,梳好略顯稀疏的白髮,別上髮針,帶上門,蹣跚地往碼頭方向步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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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