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個對文字極端敏感,對文字所衍生的一切美好事物充滿想像的年輕人,獨坐位於北京市區一方書齋,四壁皆立著排滿詩集的書架,牆上掛著一幅陳丹青的油畫,和一幀作家木心站立於紐約街頭的黑白照片,椅子後方一張碧娜˙鮑許的演出海報。也許偷偷闖入的你對他的抽屜有興趣,拉開一看,有幾枝寫詩專用的自來水筆,各種西方世界的戲劇,藝術表演,畫展等等的宣傳單,撕過的入場券,包括各大城市的博物館美術館和音樂會,一本認認真真的日記,和幾封寫了一半的給台灣朋友的信 。
這樣的空間的氛圍,似乎每個詩人年少時都營造過。如今甚至溢出了個人的書房,流向了普羅咖啡店,茶藝館,藝廊,古玩店,和林林總總的不同商家。
「詩意的居住」。海格德仰慕詩,詩人,詩的語言。彷彿要了解一位詩人,他的詩,最好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走入他最私人的空間——書房,坐在詩人平日寫作的位置,感覺一下座椅的高度和硬度,俯仰觸目所及,便是一個詩人的全部世界。
我對劉道一的理解和了解,還未到「走入他的書齋」的地步(也真的是沒去過),但劉道一是那種「把書齋隨時帶在身邊」的人。一如海明威說年輕時待過巴黎的人,一輩子都會把巴黎帶在身邊,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劉道一帶著他詩意洋溢的書齋四方行旅,不定期出沒,又似鴻雁有信,尤其在台灣。
哲學式的抽象語言,主題絕對是知識文化人的挑剔,潔癖,神經質之下的關注與關照,其中又不乏自戀與自省(多麼矛盾!),是不折不扣小眾中的小眾,菁英中的菁英;劉道一的詩不是勞動人民流離長征在黑夜荒野升起的篝火,卻更合適在台北深夜街頭的小酒館沙龍邊品味邊佐以上好葡萄酒及乳酪。
有隔。絕對有隔。讀劉道一詩的興味之一,便在這「隔」上琢磨。然後突然就進去了,走進他所說的「不可見的可能」裡去。
「打開未知,在這裡相遇。」劉道一說。如此盛情邀請。
詩人決意要寫「未知」的詩,而未知,是一個力量,未知的力量。他說,充滿對自我的期許。
妙的是他在邊界手記(代序)裡,對於自己的創作作了最深入而且準確的描述和剖白,誰說詩人本身不是他自己作品的權威?讀懂了邊界手記,方才得到進入劉道一的詩世界的通行證。在詩人以類似佛菩薩之強大意念所創造的「詩淨土」裡,他「跨越過去與未來的距離,超越孤獨與寂寞的障蔽」,「在存在中發現虛無,在語言中沉澱焦慮」,並且「想像的空間隨焦距拓展,」──劉道一於他「流動的書齋」中碧落黃泉,上下求索,悠遊於各類藝術,文化,歷史與國度,企圖從他壓縮到極致的詩句裡生出無數宇宙,這「納須彌於芥子」的工夫與境界,與背後的意圖,令人讚嘆。
但也誠如他自己所言:以意象織就的心路歷程:脫胎,見反骨。是的,劉道一對現實與生活的批判也是絲毫不離詩人本色的,銳利,淋漓,卻又極其迂迴,抽象,掉書袋。這「脫胎」是可見的物境,「反骨」卻還在「不可見的可能」。
究竟劉道一的詩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超越灑脫呢,還是「既爭一時,又爭千秋」的生猛巨獸呢?
我深深期待著。未知。而未知是一種力量。未知的力量。
20150718聯副 陳克華 流動的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