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凡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大约很少有不知道虎头山的。从一九六四年“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到“文革”结束,大寨这个太行山上的小山村红透了中国的大半个天空。大寨展览馆陈列的资料显示,从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八年,全国各地到大寨参观的有九百六十多万人次,平均每年有六十多万。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接待十万多参观者。而主要参观点便是这座并不算大的虎头山。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九年,先后有一百三十四个国家的两千二百多批共两万五千多外宾访问过大寨,虎头山上平均不到三天便有一场外事活动。而党和国家领导人登虎头山就更频繁了,不必细数。其时虎头山的名气压倒五岳,盖过匡庐,几乎成了中国第一山。
风云聚散,尘埃落定。时间的流水终于为虎头山洗去了斑驳陆离的政治色彩,虎头山恢复了自然形态。大寨人在山上栽花种树,修亭立碑,开辟了森林公园。优美的自然景色加上显赫的历史名声,虎头山成了一方旅游胜地。在虎头山的各个景点中,最引人思索的,是三座纪念碑,或说是三座墓碑。
第一座是陈永贵的墓碑。陈永贵墓建在虎头山的半坡上,据说这是老陈生前自己选定的地方。墓堆座南向北,用十分齐整的青石块砌成,靠山的半面,又用挡墙护起来,整个墓便如同一把太师椅的形状。大寨人说,老陈生前没有休息,现在让他好好歇着吧。墓前是一座汉白玉墓碑,上面刻着华国锋所题“陈永贵同志永垂不朽”。由墓碑向下,顺山坡修了二百二十八级青石台阶。其中两组分别为七十二级和三十八级,标志着陈永贵的享年和党龄,最下端的一组八级,标志陈永贵在北京工作八年。台阶前面,是陈永贵的巨型花岗岩雕像,再前面就是大寨展览馆。
我最近一次上虎头山是在五月的一个傍晚。站在陈永贵墓前望出去,脚下是大寨村,炊烟袅袅,安详宁静;再远处是昔阳县城,各色建筑鳞次栉比。更远处是蜿蜒环抱的山脉,把天地连在了一起。墓的四周新绿遍地,青松翠柏中,间或又挺出几枝桃花,红的使人不忍离去。老陈在这里安息的很好。
陈永贵一介贫民,赤手空拳起于陇亩之中,几十年奋斗,将太行山上的一个小穷山村推为全国学习的榜样。自己则两手老茧一块白毛巾,从容不迫的步入京城,做了十几亿人的副总理。其功过是非已有定论不必赘述。然其一九八六年三月在京城病逝,不入八宝山而返回虎头山,实在是最好的选择。大寨是陈永贵的根,陈永贵是大寨的魂。有了陈永贵的墓,虎头山才完美,大寨才完美,游人的感觉才完美。陈永贵在虎头山上也不寂寞,正如昔阳一位作者写的:“每天总有南来北往的一些人,稔熟的和陌生的,垂垂老者和翩翩少年,或曲径探幽、寻求哲理,或凭吊故地、追念前贤,或闲情逸致、揽胜猎奇,都要在他面前驻足留连。”陈永贵的归来,用“叶落归根”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在虎头山西侧半山坡上,距陈永贵墓不远,还有一座纪念碑,是山西作家孙谦的。孙谦一九二零年四月出生在山西汶水县,是山西“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一九六四年,在深入体验生活的基础上,他写出了当时影响很大的记实文学《大寨英雄谱》。“文革”期间,孙谦一家下放到离大寨很近的武家坪大队,使得孙谦能经常深入大寨体验生活,他是最早与大寨打交道的作家之一。一九九六年三月,孙谦在太原病逝,按照遗嘱,他的骨灰被撒在了虎头山上。大寨人敬重这位老农民一般的作家朋友,在虎头山上为孙谦建了墓,并于一九九八年四月,重新修葺墓地并立起了汉白玉纪念碑。纪念碑背面镌刻着孙谦同志生平,正面刻着大寨人自己写的诗:悼念孙谦同志铁肩担起民间义妙手绘出农家情生前笔下英雄谱身后大寨安忠魂
距孙谦纪念碑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代文化巨人郭沫若的纪念碑。郭老于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二日在北京逝世,生前留下遗嘱,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到大寨的土地上。六月二十日,郭老的骨灰用飞机撒在了虎头山周围。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郭老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大寨党支部村委会为郭老立起了一座汉白玉纪念碑。纪念碑正对着陈永贵认为不吉利的狼窝掌沟。碑的正面刻着“郭沫若同志永垂不朽”,背面刻着郭老的手迹:
颂大寨全国学大寨,大寨学全国。人是千里人,乐以天下乐。狼窝成良田,凶岁夺大熟。红旗毛泽东,红遍天一角。
纪念碑旁边的说明牌介绍了立碑的过程后又这样写道:“纪念碑寓意深刻,碑后的白墙象征着白纸,碑座象征砚台,松柏象征毛笔,祝愿郭老在大寨有永远诉不完的心曲,写不完的话题。”
郭老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率中国科学院代表团参观大寨后写下这首《颂大寨》的。其时“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文化界已开始了对《海瑞罢官》和一大批文化名人的批判,中国政治局势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郭老在那种特定形势下写得应景诗,终竟上了自己的纪念碑。
经过那段历史的人,虽然可以理解《颂大寨》这首诗,但对郭老把骨灰撒在虎头山则实在不好说什么。毕竟郭老和大寨在人们的想象中是两个相去甚远的概念。更何况郭老逝世的时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已经展开,新时期思想解放的号角已经吹响。而且在一九七八年三月三十一日全国科学大会闭幕式上,郭老还作了题为《科学的春天》的书面讲话。讲话文情并茂,当属二十世纪不朽之作。在讲话最后,郭老再一次展现诗人的情怀:“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然而郭老在讲话两个多月后对自己骨灰的安置,则实在有负于这个伟大的春天。
徘徊在郭老纪念碑前,看着碑两面的文字,有一种无奈的感觉。郭老一生才华盖世,他在文学、历史学、考古学、政治、外交、书法等众多领域都创造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业绩。郭老生前为不少地方题词,使山川增色,古迹添辉。顺手打开一本对联集锦就有郭老的不少佳作:
志见出师表好为梁父吟——题成都武侯祠好事流传千古良书播惠九州——题宁波天一阁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题杜甫草堂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题蒲松龄故居
这些题词可谓千秋之作,以后也恐怕再无人能出其右。于是我就想,郭老纪念碑上,也应该有流传后世的文字。但继而又想,即使请出一位才比郭老的泰斗,面对虎头山上的这座碑,恐怕也是难以下笔的。
郭老在“文革”期间已有好多遭人非议的地方,而他将骨灰撒在虎头山,几乎又成为后人诟病的最好证据。郭老的四川老乡魏明伦在《巴山鬼话》自序中便毫不客气的这样评论郭老:“成名于高唱《女神》,鼎盛于疾呼《雷电颂》,终结于瞎说《李白与杜甫》!”“我沉重地叹息自己曾经那么倾倒的文豪,临终时留下一个假聪明真糊涂的遗嘱——骨灰不埋在生他养他的桑梓乐山,硬要撒到与他自己毫不相干,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寨旗杆之下!”走下虎头山,进到大寨村,大柳树依然枝繁叶茂。大寨人把自家做的布老虎、干饼子、各色豆子和《陈永贵传》等摆在树下,等零星的游客选购。无论是游客还是大寨人,此时都以十分安详平和的心境看着眼前时光的流逝。与三十年前轰轰烈烈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就想起了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一页风云散啊,变幻了时空。”虎头山上的三座纪念碑和它们的三位主人,也都随时间化作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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