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张苍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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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nhnews.com.cn 2005年12月16日 |
【作者】唐弢
今年四月上旬，我和柯灵、师陀两兄，到杭州住了几天，往南屏山，访寻乡先贤张苍水的墓，一树荆榛，满目荒烟，在乱草堆里踯躅了一会；眼见得墓侧祠庙，已经辟为马厩，想起当年浙人崇拜的英雄，却被后世如此躇蹋，不免悲愤交集，当时就胡诌了四句道：
廿年前已读公诗，
沧海波涛若有知；
今日墓门依病马，
杜鹃啼老碧桃枝。
我知道张苍水，的确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生，课余读《南社汇集》，有一次，偶然翻到《细林野哭诗》，那是夏完淳为怀念他的老师陈卧子而作的。一方面既被诗里的热情所感动，一方面又震惊于这位十七岁为国死难的作者的事迹，我就渐渐地注意起晚明的历史来。马、阮的卑鄙使我愤怒，道邻的迂阔使我叹息，而草野义民的勇敢，又往往使我为之感泣。士大夫中，媚敌全命的不必说了，即使起兵勤王，当时也和现在一样，有许多是吃“抗战饭”的，倘使原子弹能够带给他们以胜利，他们也一样是受降专使和接收大员。不幸事实使他们失败了，多少人在命运的前面丢了脸。
然而，夏完淳不是，张苍水更不是。
苍水名煌言，字玄箸，鄞县人，是刑部郎张圭章的儿子。早岁能诗，善弓矢，二十一岁那一年，因为赌钱输了，私卖家产偿债，圭章大怒，后来由全木干卖去自己的田，替他还清赌债，并劝他读书。二十三岁举乡试。后两年，李自成陷北京，崇祯殉国，清师接着南下。钱肃乐在宁波起兵，他首先响应，拥鲁王监国，赐进士，加翰林院编修。这以后，他的抵抗异族的斗争就开始了。
他起初监叶名振军，浙东失败以后，始终在舟山群岛一带活动，和郑成功的交情很不坏，不过成功拥护的是唐王，他却始终替鲁王效忠。清师捉住他的父亲，逼书劝降，他复信说：“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自赎。”终不屈。他和民兵合作，在沿海竖立了非凡的威信，老百姓但望见张爷的船，无不弃家相从。顺治十六年，与成功会师，从长江突京口，下瓜洲，为了控制上游，他自己直趋芜湖，传檄郡县，闻风而降者四府三州二十四县。他劝成功速攻金陵，成功屡捷而骄，前锋轻敌，为清兵所乘，诸营瓦解，仓卒中撤师出海。苍水归路断绝，只得烧船登陆，只身走山谷中，得到村农山民的包庇和护送，迂道回到海滨。这次失败，在南明抗战史中，实在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成功取台湾，苍水写信去劝他，说是兵有进寸，无退尺，入台以后，万一两岛不守，那就有负天下的期望了。成功不听。成功死后，苍水孤军奋斗，仍在沿海活动。清廷屡次劝降，都为他拒绝。直等鲁王身死，大势已去，他才遣散部队，自己和参军罗子木，门生王居敬，侍仆杨冠玉，带个船夫，住在荒岛悬岙上，继续其不屈服的生活。
他在海滨轰轰烈烈的干了二十年，浙东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清廷因此也总觉得不放心。住在悬岙的时候，他养了一只猴子，能够悬树侦眺，望见海面帆影，猴子便号叫起来，让岛上警戒准备，因此无法上陆。康熙三年，提督张杰买通苍水旧部，于七月十七日，乘黑夜从山背峰岩攀藤入岛，把苍水、子木、冠玉和船夫都捉住了。后二日解至宁波，张杰开中门迎入，婉辞劝降，苍水不为动。只得移解杭州。船泊西渡，有人从岸边投瓦入舱，外裹白纸，上题句云：“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苍水笑道：“此王炎午后身也!”又有一次，防卒夜坐船头，唱苏子卿牧羊歌，苍水披衣起听，扣舷和之，叹息说：“你也是有心人呵!”
到杭州后，自督抚以下，敬礼有加，旧时带领过的部下，也都来谒见，老百姓甚至有向狱卒使钱，求见张爷一面的。可见苍水的事业，是怎样深入人心了。
苍水在狱不言不食，九月七日赴刑，坐在竹轿里遥望凤凰山一带，才开口说：“好山色!”临刑时有绝命词。子木、冠玉同死。南屏山的墓，就是万斯大和僧超直营葬的。
章太炎替《张苍水集》作跋，推崇备至，有“余不得遭公，为执牧圉”之叹。我二十岁之前读《冰槎集》和《奇零草》，也往往有这样的感觉。苍水真值得向往!倘使明末还有人物，他该是数一数二的一个。不过一提起他，同时也不能不使人记起广大的人民：村农、山民、船夫、侍仆、狱卒、和尚——那些无名的英雄。苍水的事业里缺不了他们，或者更可以说，苍水的事业，完全是寄托在他们身上的。
一九四六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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