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養了一隻小貓(轉載於日光文學網)
有一年,我與一個住在台北汐止的對象,談了一段很長的感情,那是近乎家人般的關係。我們總是到某個地方一起用餐,一同到東湖的戲院去看電影,和同一群朋友一同去旅行。不知道是我牽著彼此的感情,還是我被帶領著,總之我們都以為這段感情是一段長途旅驛,也許要走上一輩子。
他對於貓有著異常的狂熱,即使他不曾養過。從他家中的擺飾、文具、鑰匙圈等小處,哪裡不是貓咪的圖像,可以看出他對貓的狂熱。但是他的家中並不允許豢養一隻貓,台北汐止的公寓太小?爸爸恨透了貓毛?沒有養過貓的經驗?如果貓在半夜歇斯底里的嘶叫?有許多許多理由讓他不能擁有一隻貓。
我們為此沮喪許久,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如果有一隻貓在公寓與我作伴也不錯。他他像是一個耐心等待答案的小學生,就等待我說出這個決定。
透過網站及書籍,我們得到了足夠的資訊,也了解該如何養一隻貓,而且彼此都有共識,我們該有擁有的是一隻流浪貓,而不是住在寵物店待價而沽且系出名門的純種貓咪。於是我們造訪了一家動物醫院,據說獸醫師的姪子在路邊撿到了兩隻幼貓,也許才出生一個月、也許才一個禮拜,總之是非常幼小的一對貓咪兄弟。
領養當天我還在上班,他他興高采烈地前往獸醫院,我們緊張的用電話聯繫:「你真的確定我們有能力養一隻貓嗎?」「牠會不會整天喵喵叫?」「我們兩個都在上班,到底誰能夠照顧牠?」「朋友叮嚀一定要打預防針。」「你確定牠不會花掉我們許多錢?」「看到貓咪了嗎?」「牠看起來如何?」
我如臨大敵,一直反反覆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確的決定。反倒是他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一一在電話裡耐心回覆我每一個疑問。直到他他用一個小紙箱抱著貓咪出現在我家門口,我才確定養貓這檔事應該成定局了。
在那一對貓咪兄弟之間,他他選了一隻橘白相間的小花貓。「因為這隻看起來活潑健康多了,牠在籠子裡一直不斷吸吮著牠兄弟的腳指頭,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他他說。
我們為牠取了一個叫做「麻吉」的名字,因為牠的模樣就像「麻糬」一樣,牠剛到的時候身子只有一個巴掌大,軟趴趴的身子讓人疼愛不已。
一開始牠總是喵喵叫
麻吉剛到我住處的前兩個禮拜,幾乎每天都精力充沛地喵喵叫,從早到晚,絲毫不覺得累。也許牠想要小便、也許餓了、也許想要舔舐些什麼?我並不清楚。牠持續不斷的叫聲,弄得住在公寓裡的我整天心神不寧。
在得到工作團隊的默許之下,我隔天就帶著牠一起去上班了。一開始大夥兒開心地逗著牠玩,但很快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耐心。
麻吉還是喵喵叫,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解決牠喵喵叫的問題,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我宛如掉入無人能及的深淵。
但是兩個禮拜之後,牠卻像是突然醒覺一樣,再也不叫了。
我們買了小籠子,可以用它帶著麻吉出門,趁著他他父母外出的機會,麻吉可以從我家旅行到他他家。但是小小的籠子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因為麻吉在一個月內就長成了「再也住不進籠子」的大小;我們也買了一個小小的床給牠,大小只能容得下一隻天竺鼠,但一個月後我們又必須重新買過床;在麻吉學會使用貓沙上廁所之後,我們還買了最便宜的貓便盤,但由於沒有蓋子,牠總是把貓沙踢得到處都是,於是我們只得重新買過一個。
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而且每次都讓我們措手不及,因此,一開始設定的超便宜養貓計畫完全不管用,只是不停重覆花著冤枉錢而已。
有時牠會生病
在牠到來的一個月之後,我們計畫已久的巴里島之旅即將到來,一直煩惱著如何安置麻吉。心想與其讓牠待在寵物旅館粗硬的貓籠子裡,不如讓牠住在那位養了三隻貓的朋友家裡,在友人一再拍胸脯保證之下,我們幾乎全然放心的出發了。
但這趟旅程很快就從喜劇轉成悲劇。回到台北之後,已經是入夜十點左右,到達友人家裡才知道,麻吉的耳朵不知道感染什麼髒東西,流了好大一片的濃。心急如焚的我趕緊抱著牠四處找尋寵物醫院,才在半夜十二點的士林街頭,發現一家願意收容急診寵物的動物醫院。
我想起小時候,父親曾經提過,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經常性臉色發黑並且休克。在清水務農的父親,只好騎著鐵馬在深夜四處尋找願意看診的醫院,一次又一次的敲著醫院的門,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絕,父親只好在大雨中持續找尋著下一家可能願意看診的醫院……。
在找到願意看診的獸醫院那一刻,那些回憶不知為何突然湧了上來,讓我壓縮的情緒突然釋放。我在士林的街道上打電話向他報著平安,聲音徹底哽咽了。我相信在那時那刻,我變成了當年的父親,很近的溫度。
麻吉到底無恙,而且很快長成一隻非常強壯的公貓,有一回我們抱著牠回到當初領養牠的獸醫院,醫生不停讚嘆一歲左右的麻吉骨骼長得極好。
有時牠會走丟
又有一回,我們騎著那台老舊不已的機車,帶著麻吉在前往他他家的路上,沿途正好經過一場廟會活動,長長的隊伍排得好長,我們看得出神。直到參與活動的人們沒有預警地突然向我們的方向丟了幾串鞭炮,我們著實被嚇了一跳。但過度驚嚇的牠卻撕裂了頸繩,在那一兩秒不到的時間裡,掙脫出寵物袋,朝著一個市場的方向奔去。
就在那一到兩秒之間,我們失去了豢養一年多的麻吉。在那一到兩秒的時間內,也許我們能夠做出什麼行動,跟上牠、抱住牠,或是其他正確的舉措。但我們只是愣在那裡,看著牠倉皇地逃去,而且來不及確定牠跳脫的方向。
因為那短暫的誤差,這一年多來的記憶顫動了起來。我們想起牠從小就被人類豢養,怎麼有任何能力覓食?我們想起牠不曾離開家園,到外頭總是緊張的大叫。我們擔心牠會受到傷害,擔心牠就像網路上流傳的圖片一樣,殘忍的人們在牠的脖子上綁上橡皮圈。
想到兩個人竟然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眼淚就像播放花卉盛開的快轉的蒙太奇影片一樣,一朵朵地流瀉出來。
那一到兩秒鐘的時間,中斷了我們所有的計劃:一日的計劃、一個月的計劃、一年的計劃、一生的計劃。我們在事發的幾個小時內,做了許多往常不可能做的事:我們冒失地闖進了市場,拿著手電筒照遍每一處角落,不停地向小販道歉;我們返回住處,做了無數的A4傳單,沒有經過允許四處張貼;我們打電話問遍每一位養過貓的朋友該怎辦;我們匆忙地前往行天宮拜拜,即使我們以前並不覺得這是妥當的做法;我們拿著棍棒前往市場附近的廢墟,驅趕整群整群凶惡的野狗。
朋友說,貓不可能像狗一樣會辨識回家的路,走丟了就不可能找回。
獸醫師說,貓咪害怕陌生環境,會待在原地等待。但我們找遍市場,牠並不在那裡。
市場小販拿出了他的遺失愛犬啟事,並且說他的愛犬已經走丟了三年,勸我們早點放棄。
他哭喊著要上蒼歸還他的孩子,即使必須折損五年的壽命。在那幾個小時裡,我們不斷地失望,一次又一次。在彼此相擁的體溫當中,失望及沮喪不斷的放大;在不斷流逝的時間當中,凝聚成非常焦心的痛楚。
在那短短幾個小時裡,我驚愕地發現小貓在自己心中的份量,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得愈來愈重。在我已經習慣它的重量之後,突然間被抽離,自己的身體及心靈都被抽空了,就像一顆突然洩了氣的球。
在這麼一場事件中,心裡發生了許多場戰役。這些戰役從四面八方被挑起,一邊要我放棄,一邊希望堅持,每一刻都像是在烈火的邊緣做出決定。
直到連他也決定要放棄了。像是生病似地哭累了,疲倦極了地躺在床上。
凌晨兩點,我帶著手電筒再一次回到麻吉走丟的市場,心想這是最後一次找小貓了,如果答案與結局讓我失望,我就必須很坦然地接受這個無情的結果,把那些痛楚的神經都關起來,結束心裡不斷發生的多場戰役。
休市之後的市場一片悽涼,很意外地,我看見我們常去用餐的那幾間小吃店,來來回回出沒著好幾隻又黑又肥的大老鼠,老鼠並不懼生,肆無忌憚地夜出覓食。
接著,那是我隔了近十個小時又見到麻吉,感受上卻像有好幾個日子、好幾個月那樣難熬。
牠非常安靜地蹲坐在一張老舊的餐桌上,腳底及身上有著炭黑的髒污,被牠扯斷的那條頸圈,還留在脖子上。麻吉見著我,並沒有特別的神情,牠顯然被嚇壞了,我抱著牠的時候,牠的身體還處於相當緊繃的狀態。
原來牠哪裡也沒有去,一直待在走失的地方。我相信牠是一隻有感情的小貓,知道我們為牠哭了許多淚水,知道我們思念有牠的日子,也知道我們沒有放棄找牠。我撫著牠疲憊且緊繃的身軀,很溫柔、很有感情地撫摸著,直到牠鬆懈下那豎緊的耳朵,我才帶牠回家。
後來只剩下小貓和我
很意外的是,我最接近婚姻的那一年秋天,那段相惜的感情卻還是散了。在那之前,我們已經努力了很久,一起共享金錢、朋友、經驗、回憶,沒有遲疑些什麼。前方是一條很平順的路,似乎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到底接近到什麼程度?記得我住在中山北路的婚紗街附近,我們指著農安街和中山北路路口那間時髦的婚紗店,就決定在那裡做婚姻的儀式宣告。
後來卻沒有結局,從此就沒有結局。我與婚姻開始背道而馳,開始重新張羅自己的生活,直到完全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我常常覺得青春流逝得太快,在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婚姻的時候,時間就像一名巨漢擋在我面前,逼迫我非得面對他不可;在我還沒有準備好自己過生活的時候,時間卻拉著我獨自去面對。
雖然感情沒有結果,但那隻為了對方所豢養的小貓卻留在我這兒。一開始總覺得小貓的存在徒增傷感,但在經歷過更多的成長之後,我和牠已經近乎家人的感情。
之後麻吉就一直跟著我,即便我帶著一身的疲累回到家中,卻還開著電腦繼續執行白天未完成的專案,牠就靜謐地趴在電腦螢幕上頭,把散熱的出孔當成暖爐。或是臥在電視機上,看著我看電視的樣子。
但牠並不算是一隻乖巧的小貓,有時我會有種錯覺,好似牠才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反而像是陌生人一般,打擾了牠的起居。牠會咬我、抓我、破壞房間任何一處牠能力所及的物品,但我還是非常喜歡牠。
牠也很溫柔,喜歡在秋冬之際,以牠毛茸茸的身子鑽進被窩裡,氣定神閒地躺在我的胳臂上睡覺。牠偶爾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毫無來由地向我走來,用牠小小的頸子磨蹭著我的腳間,那是牠慣性的嬌態,等待我輕輕地撫摸牠。
牠是一隻很棒的小貓。
在台北的日子常有一種奇妙的感受,好似自己有個孩子,這麼辛勞地工作及進修,不過就是為了牠去忙、去張羅。
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一個對象可以付出,可以在寂寞、倦怠時互相慰藉,那是多麼憂鬱的一件事情。也許極為荒謬,即便牠只是一隻貓。
不稱職的貓爸爸卻總是掛念牠
出發前往英國的那個秋天,麻吉剛滿兩歲,牠的命運還是多舛,原本該慶祝生日的牠,卻在蕭瑟的天氣裡陪著我搬家,一起上了搬家公司的大貨車,浩浩蕩蕩的把台北汐止的家當全數運回台中老家。
搬家的時候,麻吉看著來來回回的人們快速地搬去牠熟悉的家具和擺飾,牠後退躲到角落,緊張地看著我。我不曉得該如何對牠說,牠再也無法睡在我的胳臂上了。我即將遠行,飛過大半個地球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想對小貓說些告別的話,雖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那些話語卻困難地卡在喉間,我無力說些什麼。
小貓回到了台中,不到幾天的時間就馬上再搬一次家,地點是在雲林唸書的弟弟在外承租的房子。我把牠慣用的一切打點好,放上了車,一起南下雲林。那天的風意外的重,即便在車內都可以聽到噗噗的風聲,有種離別的悽涼,最後的告別還是醞釀成一種龐大的感傷。
我小學時有種深刻的印象,總覺自己老是在搬家。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不停地轉學,有一回我似乎恍神了,莫名搭上了公車回到舊的住處,等我發現那裡住了別的人家,才驚覺自己的糊塗。我不喜歡那種到處漂泊的感覺,我知道小貓也不喜歡。
「如果有一天,你還是走丟了,千萬不要記得那個你曾經住過但已經離開的房子,那裡在台北,離雲林太遙遠,而且那裡早已經住了別的人家。」我很想對著小貓說這些話,就像父親當年囑咐我的一樣。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身為小貓的爸爸並不稱職,我不在家的時候總是那麼長,在家的時候,卻依舊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工作上。
我對小貓也不誠實,我沒有告訴牠,其實牠並不一定只能待在雲林,牠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待在台北。即便已經散了,他在我搬家前,還是不停地捎來電話,希望可以把小貓留在他身邊。
也許是缺乏寬容的勇氣,也許時間改變了太多的事情,我終究沒有答應他,我希望小貓能體諒我的決定。
我喜歡在英國南方的港口看著夕陽,看著天空中熟爛的紅及灰,並吹著寒冷的海風,那種即將日落的憂傷,常讓我想起我的小貓。
關於「我在英格蘭南方小鎮」這個專欄:
很喜歡《擊壤歌》,小蝦是活脫浪漫主義者,他正視自己的情感,或許他真有些過於天真,但是他將青春的況味,對於生命的熱忱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
也喜歡《深藍色與27號》中的27號,她紮起來的馬尾就像是一枝飽含著墨汁的毛筆,一揮毫就要全場驚艷。有朋友說我很勇敢,畢竟年紀也老大不小了。27號給深藍色的信中曾經說過,「以為那時還年輕,於是放縱自己讓勇氣倔強。」我一直以為我還很年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