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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國居-父親的六食事
2020/11/02 20:57:29瀏覽287|回應0|推薦1

第4屆桐花文學獎一般類散文組佳作【父親的六食事】

第一食   食魂 

在眾多的食材中,番薯,是客家的食魂。

    番薯來自番邦,明萬曆年間,廣東客家人林懷芝在交趾國醫治了該國的公主,國王賞賜一條蕃薯,由於當時交趾國嚴禁番薯外傳,名醫心想引回家鄉種植,他向國王提出生食番薯的要求,他咬了數口,若無其事的置於腰帶間,冒著生命危險帶回客家莊,中國從此有了番薯。

    好幾次我在父親的口袋裡,發現咬過的生番薯,放久了瀕於發芽,如同故事的開端。從交趾到廣東,從廣東到臺灣,番薯遠渡重洋落地生根;我們家的祖先也從粵東渡過黑水溝,他鄉作故鄉,在這塊土地安身立命。他(它)們有共同的籍貫,同樣飄洋過海,代代繁衍。在物力惟艱的年代,客家莊家家戶戶都種番薯。由於番薯可以透過不同的形式久藏,且易於攜帶,在青黃不接或逢旱澇,它的地位水漲船高,也由瓜果之屬浩浩蕩蕩躋身為主副兼用的糧食。

    番薯大小不一,面貌個異。我們家鄉有一句話:樹老生根,薯老生鬚。成熟的番薯鬚多而長,也不乏有如彎月的凹槽,狀若人嘴。收成後的番薯集中住在舊宅一隅,它的地位不亞於人,有專屬的房間,我們稱之為「番薯間」。我覺得它們總是在不為人知時,透過凹槽之嘴交頭接耳。父親也經常在番薯間喃喃說話,他和番薯聊天了嗎?農村生活寂寥,我猜,父親有可能在朝夕相處間,聽懂了番薯的語言。

     年輕時候的父親,爬坡耕作,上山砍柴。番薯隨身攜帶,餓以充飢。農閒時節,他遠赴外縣市做零工,為省車資每星期回家一次,他的包袱裡,數條甘薯。在如墨的夜,一口水配一口番薯,那帶些泥味的生番薯,有濃郁鄉土的味道。也有可能它和父親在異鄉的月夜,地北天南的聊,解開了父親的鄉愁。

    小學時我上學帶的飯包,番薯三不五時的就反客為主多於米飯,甚至有的時候鳩佔鵲巢。米貴薯菲,係因為番薯易栽易植,生命力極強,只要你稍不注意,它就能在番薯間冒出新芽。我認為,薯是一種多形式的魂,在暗中拉長,在土中滋長,可以生硬硬的在父親的口袋,也可以熟軟軟的在我的便當。它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又以不同的形式溫飽客莊,成為延續命脈的靈魂。

    父親老病了,亟需營養,我蹲在病床旁,問他想吃些什麼?他輕聲的說,生蕃薯。我詫異又不想讓父親失望,在醫院的外圍找到烤番薯的攤位,買了一條生地瓜。老闆一臉惑然,我旋即告訴他原因。

「仙丹啦,番薯是仙丹啦!」老闆隨葫蘆打湯般的向我搭腔。

    一星期後,父親出院了,在他的口袋中發現咬過數口的生番薯,將它棄於後院竹林下的堆肥旁,那知數日後,番薯藤向天抽長。我為它出奇的生命力感到驚奇,拿起來放在手上挲摩,不料父親就站在後方,中氣十足與大病前判若二人,口講指畫的要我將番薯移植入田。

    受過傷的薯,受過病的父,在同一時間,我看到他(它)們回復青春的靈魂。就在我替番薯搬家時,看到它彎月凹痕的嘴巴,若閉若合。

    彷若,它剛剛才和父親說過話。

 

     第二食  食鹹

     父親吃食物偏鹹,他覺得鹹,才入味。

     我從小跟父親下田,崇拜父親的力氣。在烈陽如漿下劈草挑擔,舉鋤深墾如同鐘擺。我覺得父親的力量,如源頭活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一次,父親墾地,將石頭從坡土中逐一篩出,一如除去心中的塊壘。在炎炎的陽光下翻土,過程中發現一個鵝黃色的石頭,父親彎下了腰,掂了又掂,要我把它搬回。石頭看起來不大,但我使力卻搬不動。

父親說:你沒食鹽,係沒?

     客家人慣以「沒吃鹽」來形容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不若今日健康專家,動輒愛用少鹽或寡鹽的辭彙。對父親來說,專家們專說一些沒根沒苗的話,他認為鹽,是力氣之源。於是,家中所有可以久藏的食物,大抵都是鹽上加鹽。冬日,芥菜在田畝中如翠玉青青,砍斬後在田中曬軟,挑回後置於大缸,灑上一層厚厚的鹽巴,經過腳踩石壓,數日後就變成黃金酸菜,煮湯美味生津止渴,具有解暑及增添食欲的功效。將酸菜再晾於竹竿上,如同騎馬打仗,迎風爭戰數日後,再灑上一層鹽,以竹竿推壓進入瓶中,成為白鑽福菜。設若曝曬時間再長一些,就是烏黑黑的黑珍珠梅干菜了。父親把梅干菜捲成一團團如髮髻,我時常在那團團的梅乾菜中,發現白白的鹽巴,一如祖母的髮髻黑中帶白,經過歲月年年洗禮。

    在父親的心裡,翠玉、黃金、白鑽、黑珍珠,都是客家之寶。鹽巴,乃止腐化神的精靈,讓食物的生命延長。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來,父親的力氣也存在缸缸甕甕瓶瓶罐罐之中,像大力水手的卡通,主角卜派食取罐中的波菜後,其力拔山河。

     七月中元的豬肉可以食至年關;蒜頭在甕中養精蓄銳足以沉潛數年;最厲害的莫過於老菜脯了,將菜頭削成三角錐狀曬乾後,在如墨的甕中,變成永不老死的黑精靈。如果沒有鹽巴的話,客家產業的故事就會迅速乏味,也因為重「鹽」,器「皿」上多了守味的忠「臣」,就如同辭彙中的「歷久彌堅」,保有客家純真的初衷和義氣。在我心中,時時刻刻都可以體認,每一道客家菜,帶鹽帶力。

    父親賣力耕種,夏日傍晚,薄薄的衣裳,依稀可見流過的汗痕,彷若地圖的輪廓,在那版圖的外圍,我驚然發現有些細白的砂粒。

    那是鹽,以精靈的姿態,守衛父親一生的疆土。

          

    第三食   眼食

    父親節儉,吃不完的菜餚絕不浪費,一道菜,數天之後仍出現在餐桌上,早已司空見慣。儘管如此,父親請客講究「澎湃」的氣勢,出菜如浪,一波接一波,令人眼睛一亮。

    窮,絕不會在客人面前露出窮酸;儉,寧願勒緊褲帶也要表現得落落大方,父親的熱情可以讓客人用眼睛體會。從禾埕的尾端,搭起簡易的帳棚充當廚房,十來張餐桌一字排開。禾埕下方是茄苳溪,溪岸茂林脩竹,曲水流觴。幾千年前,王羲之於會稽山陰的蘭亭,一觴一詠的畫面令人神往。客家深具美感的野宴,也在杯酒交錯間、在山林幽幽流水悠悠的客家莊頭。 

    寧可酒多,不可肉少。桌上的佳餚一道道,大抵都是豐盛的肉食,白斬的雞鴨鵝、以及肉類搭配的料理目不暇給。盤,講究大盤,「大」是一種饒具深意的壯膽,宣誓主人是不怕吃的,客人也可以吃不怕,不會三兩下就盤窮底現。以大盤擔保,保證客人可以盡興吃喝,也正因為如此,滿足了口腹,還可以欣賞到飽滿豐盛的意象。父親請客每次出菜十六道以上,多則超過二十道菜,令人大開眼界。

    我念書的時候,有一回老師到我們家做客,父親勸酒勸菜,滿桌佳餚,賓客筷子起落頻頻,宴席結束餐盤上菜餚仍堆積如山,刨根究底係出自備料充足,隨時回補。在做菜的時候,也講究美感,形式及搭配毫不馬虎。老師回校後告訴他人,客家人請客熱情十足,口眼皆惠過癮至極。

    清朝美食家袁枚,在「隨園食單」一書中,提出「戒目食」的說法。有一回袁枚到朋友家做客,主人單單上菜就換了三次席,點心十六道,一共出了四十多道菜,主人沾沾自喜,袁枚在散席後還回家煮粥充饑,因為他批評厨師要在短時間趕出那麽多道菜,對食物味道判斷就不會精準,遑論美味。但對父親而言,他難得請客,雖然餐盤堆疊滿桌,出的菜可是早就想好的配套,又精又準,絕非看得到而吃不到的鏡裡觀花。如以「戒目食」以量歸類的說法,來論斷父親請客滿桌的佳餚,對父親是不公平的。

    

    第四食    食乾飯

    印象中,父親未曾於早餐食粥,這攸關父親田事的勞動強度。父親說,「氣」字中間是一個米字,米是精氣的來源,他認為要吃粒粒結實的米,田事才能實實在在。

    食乾飯的習慣,淵源於代代相傳,客家族群南遷的過程中,經常受到土著的歧視,襲擊的威脅,在鑄山煮海絕處逢生的開發過程中,食乾飯耐餓已成為一種生活智慧。從小,父親不許我在飯時間嬉戲,因為他認為,吃飯有多認真,做事就有多認真,他對待米飯,恭敬、嚴肅,就是不能接受糊來糊去和稀泥的稀粥。

     我們家少煮粥,即便煮粥,也絕非米少水多的薄粥,而是較稀飯而稠的厚粥,以芋頭或長豆伴入熬煮。晚餐,父親努力吃了四五碗厚粥,夜裡翻來覆去,肚子咕咕作響,屢試不爽。清晨他便會向母親抱怨,說他的胃只能裝乾飯,食粥徹夜難眠。相對於我們家的田地皆在坡上,或許父親要比別人花更多的力氣爬坡耕種,肚子吃得實實在在,挑擔自可舉重若輕,爬坡方能如履平地。

    民國七十一年,我離家在臺中唸大學,學校外圍有許多賣清粥小菜的早餐店,我試著嘗試,果然未及午時全身軟弱無力。我突然體會到一百里外的父親耕種的辛勞,想像父親田事繁雜又無力氣耕作的焦慮,莫名其妙的心慌起來,我覺得那是一種憂鬱。是日向晚,我打電話回家,聽母親說,父親為田事做不完心焦如焚。

    粥吃在我的嘴裡,卻餓在父親的肚裡。我與父親交感互通,每一刻體會到父親在壟畝間耕事的辛勞,在烈陽下流下的黑汁白汗。從那時候起,我早餐便與清粥此疆爾界。三十年來,我朝不食粥。

 

    第五食   耳食

    客家人有好客的美德,父親對於想要請的客人,就希望他一定能來。貴客臨門,好事傳千里,他認為會有好名聲。

    父親胼手胝足,賣力耕種,他不懂得交際,對於請客這件事,是熱情而有分寸,深怕超過尺度,就變成謬誤。友朋自遠方來,必定以禮相待,但卻不會巴結權貴,來張顯自己的身份與眾不同。

     客家祖先留下「晴耕雨讀」的傳統,希望教養子女可以出人頭地,對於同村莊的小孩視如己出,同樣關心鼓勵。小時候,我覺得整個村莊的婦人,都是我的媽媽,整個村莊的男人都是我的爸爸,因為只要我在外面行為不檢點,很快的,就有很多的「耳報神」,向我的父母親投訴,當我回到家時,家法已在大陣仗等候。那時沒有手機、監視器,但整個村莊的教育網就如同天羅地網。千里眼,順風耳,在客家莊如影隨形。

    童年時,父母親和別人換工割稻採茶,農忙時,我常會到上屋下家吃飯,甚至父母晚歸,上屋下家的阿婆已幫我燒好熱水洗好澡,等父母親回家後,我便可早早上床睡覺,以免晏眠晏起,來不及第二天上學。那個年代,整個客家莊都在共同教養一個孩子

    當然,小孩子長大了,設若出人頭地,考上碩士博士,那也是整個客家莊驚天動地的事。聽到窮苦家的小孩榮登金榜,考上公職,父親便不自覺的感動起來。他沒讀什麼書,夯嘴夯腮的說不出什麼漂亮的祝福話,但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答答歷歷落落從眼珠掉下來。不止是感動,他還會付諸行動,主動請那個「出人頭地」的小孩,他覺得窮苦人可以改天換地,何其有幸!花錢請客,美名盈耳,主人客人都享有一頓道道地地的「耳食」。

    父親每年都貼同一對春聯,「人要立志虎要威,虎瘦雄心不可摧」,當我年紀越大,越覺得這對春聯箇中意義非凡。早年窮苦的客家莊,田埂埋沒許多人才,但窮不能窮志,才會有出頭的一天。我考上大學的那年,好像全村的人都上了大學,吃喝近月,用嘴吃,其實我也用耳吃,因為透過請客讓上榜的消息不脛而走,賀聲不絕,算來也是另一種「耳食」吧!

 

    第六食   食內雜

    父親愛吃內雜,即禽畜的內臟,不論腥臊,都是美味。就連血也不錯過,豬血雞血鴨血,盡入腹底。

    許多人不屑一顧的內雜,經過客家式的烹調而成國際揚名的美味。父親會烹飪拿手的祖傳私房菜「涮九門頭」,這在臺灣並不多見,正因為如此,到我家做客的人,都難忘這一味。涮,就是把生的肉片、魚片放在開水鍋裡略煮一下就吃。但父親卻喜歡將內雜同涮,以牛為例,九門頭就是指牛身上九個部位,脊肉、舌頭、百葉肚、肚壁、肝、腰、心冠、牛睪丸等。湯底以牛肉,加上香藤根、鴨香草、陳皮、薑片、香醋熬成,調料則是以芝麻醬、辣椒、薑汁製成。就這樣許多的內臟,就成為上等的佳菜。

    當然,類此佳餚,難得幾回嘗。關於內雜中,客家薑絲大腸算來也是父親的拿手菜,將豬大腸用沙士搓揉清洗,先予川燙,用蘇打粉攪拌,配上醋精、薑絲、米酒以猛火翻炒,這種會令人「吃驚」的酸度,表現在餐桌上,讓人振奮提神。我時常思索,父親利用這些便宜的食材,讓客人回味再三,不起眼的內雜,變得誘人,這好比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廉價的食材經過料理身價看漲。醋精的激情,會讓人陷入熱戀。我每每離家許久後,就會懷念這味,久別後重逢,愛在洶湧,乾柴烈火不能壓抑。

    然而內雜中,仍以豬血與我們家日常三餐最為密切。將豬血裝入缽中,放鹽添水,攪拌起泡,俟凝固後倒入鐵鍋中煮。一邊煮,一邊要用勺子在豬血表面撫摸,像畫圈圈一樣,性情要溫溫柔柔,豬血在鍋中,如在水族箱中游動的一尾紅魚,輕輕悠悠。時間和火候要恰到好處,否則豬血太老則充滿小洞,味如嚼蠟。太嫩,又流於稀粥,再加工則困難重重。

   父親那雙手能粗能細,於壟畝間可舉鋤握刀,在廚房裡又可執鏟握勺,他專注細心,不斷用勺子輕輕、輕輕地轉圈,吃豬血可以吃出父親的溫柔,那畫圈圈的動作,至今仍是我懷念的幸福和圓滿。配上酸菜的豬血湯,搭配米食的豬血糕,或以切片的方式,搭配調料、韮菜、鵝腸伴炒的借味烹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飄飄欲鮮。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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