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釋放了那一股力量,輕輕的拿起電話,打給媽媽,向她說我從不曾說過的話……我直覺那一晚再不講,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每天傍晚,我習慣在綠意盎然的田野小路騎著腳踏車。在同一時段,媽媽也會在那裡運動,並且很有默契的和我「不期而遇」。去年六月的某天傍晚,熟悉的夏夜晚風失約了,熟悉的夕陽失約了,媽媽的身影也失約了。
媽坐床頭不發一語
似乎不認得我們了
我趕緊騎回家,只見媽媽坐在床頭不發一語,而且似乎不認得我們了。
起初我們以為媽媽在「演戲」,想引起我們的注意,隔日媽媽的時間感竟然日夜顛倒。
我們趕緊將媽媽送醫,經由醫院研判為「肝硬化」──多麼晴天霹靂的消息。
隨著時間的流逝,天邊的彩雲已逐漸灰暗,天空也已昏厥,媽媽的微笑也不見了。
之後肝昏迷接踵而至,這個世界對媽媽而言像是一捲褪色的影片,投影在病榻的白色天花板上,人生好像只剩一絲嘆息那麼長,家人團聚的情景在閉上眼睛之後,彷彿就會無限期的停映。
今年一月開始肝昏迷愈來愈密集,媽媽的病歷號碼顯得比生日數字還要巨大,我竟然不知不覺的記下了她的病歷代碼和身分證字號。
好不容易清醒出院
不到三天再度入院
每天往返醫院,我的車子像在翻譯一趟又一趟人生的疾病,並試著解釋病情給一個年輕的靈魂聽。我想問它聽到了什麼?領悟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搖下車窗,讓風聲覆蓋所有的疑問,有時我想衝破護欄,讓我自己成為風的一部分……三月底媽媽終於清醒出院,像從一場夢境回到自己殘破的身軀。她想用所有的情感,再彈一曲生命之歌給上帝聽,試著感動上帝讓她能繼續演奏人生的樂章。
令人失望的是,不到三天媽媽又再度入院。
在這次入院的前一天晚上,有一種莫名的預感藏在內心,像螞蟻爬滿我的身體,想搬走所有的希望。我感覺幸福隨著病情的發展,逐漸失去了溫度,也回想起多年前曾參觀過的人體展覽,吸引我駐足最久的人體標本就是肝硬化的臟器剖面。
拿起電話打給媽媽
訴說不曾說過的話
沒想到多年後,媽媽的肝臟竟然複製了那一圈堅硬的輪廓。如果可以,我想回到當年的展覽館,用盡所有方法軟化那個肝臟標本,挖走那一顆壓垮幸福的石頭。
最後,我釋放了那一股力量,輕輕的拿起電話,打給媽媽,向她說我從不曾說過的話──「我愛你。」
我直覺那一晚再不講,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如果這樣我一定會終身遺憾。媽媽在電話那頭說:「我也愛你。」後來我崩潰痛哭,我已好久不曾那樣哭過,同樣的哭聲彷彿是在數十年前,一個年輕媽媽很有默契的和一個小生命在產房「不期而遇」,頓時所有的愛都依約前來。而這次,我深怕媽媽的愛就要失約了……
隔天中午,媽媽再度肝昏迷,不知她會不會好起來,不知她會不會記得我說過的話,只是忽然覺得自己武裝的愛也開始軟化了……
如果能回到當年的展覽館,我反而想輕輕放回那顆堅硬的石頭,接受它,感謝它讓我找到親情裡最柔軟的部分,感謝它讓我成為一個懂得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