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

窗外，一團紅日已高掛天際，溫煦又帶點刺眼的陽光，透過紗窗，筆直地射進室內，照在歪躺在床上，黃碧端的臉孔上。

他受不了這股熱與光，雙眼微微張開一條縫，乍一接觸到室內，他猛地一骨碌坐起來。

細細一想──對了，昨夜喝得太醉，讓友人拖到此下榻。

他鬆了一口氣，想再躺下，但是，頭部卻劇烈地痛了起來…，因為痛，他又憶起昨日之前的種種：

幼薇的深情；幼薇的一颦一笑；幼薇的移情；幼薇的他嫁……。

世間上最無情的，便是這類女子，她帶著他的心走了，走向另一個天地。

尋遍了許多地方，他找不到可以一避殉情的港灣，最後，只得天天以酒麻醉自己。

但是呀，『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像現在，『午醉醒來愁未醒。』記憶反而更鮮明，那份割捨不下的情緣，更令人欲哭無淚！

這是他每次酒醉醒來的深刻感受，漸漸地，他明白了，喝酒，還是無法解決他的問題。

忍著頭痛，他爬起身，走出房門，迎面是滿山的綠意，但他卻無心欣賞。

現在，他極需要者的，是茶，一杯茶！

轉過走廊的彎角，右邊上面是一條大馬路，偶有車子，呼嘯而過。

尋了一趟，不得要領，黃碧端只得又往回走。

當他剛轉過身時，一眼瞥見上面大馬路邊，有一條灰色身影，頭戴斗笠，腳著羅漢鞋，平穩而大步的往下走…。

黃碧端定定的望住這人，只見他面容清瞿，一片安祥、無爭。

在他那無拘無掛的步伐中，黃碧端看到了平和的港灣，一處足以避狂風暴雨的港灣！

目視著那條安穩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黃碧端忍不住喘了一口氣…。

一時，他忘了口渴，但是，頭部劇烈的疼痛，將他拉回現實。

然而，他的心口，竟有漸漸明朗的開竅。為何？呀！為何，以前不曾想到過呢？

◎     ◎     ◎

這裡，沒有車聲；沒有人語，除了靜，就只有山林的呼吸聲了。

黃碧端一身齊整，一臉肅容的坐著。

在他面前，坐了一位年紀與他相若的法師。不過，法師的面容看來比他更年輕、更超脫。

法師下垂的眼臉瞼，一直不曾動過。

「聽說，佛法是悲智具足？」

「那得看眾生，願不願意自己領受。」

「聽說，佛法能解決人生的痛苦。」

「若真是如此，世上就不必有醫生了。」法師不疾不徐地回。

「當然，身體的病痛要看醫生，可是，心靈上的痛苦，醫生是無法診斷的。」

黃碧端漸漸導入正題，他有點欣喜自己竟變的詞鋒犀利。

「難道，施主有心靈上的痛苦？」

一語問倒碧端，想了想，他終於坦然承認。

「施主今天來，是想領受佛法的智慧？抑只是想治療心靈上的病痛？」

「這個…有差別嗎？」碧端有臉赧然，但還是問道。

「如果施主想領受佛法的智慧，我們或可談談。至於施主的問題，還須要你自己去解決。」

碧端臉容黯了下來，本是一腔希冀，而今，全化成流水。

「佛法只教示我們認清世情，認清自己。要怎麼做，當然，還在你自己。」

碧端皺起眉頭。

稍頓，法師又說道：

「如果將學佛，認作逃避一切的手段，那學佛非但沒有用，即使在這美好的靜山幽林中，也是待不下去的。」

碧端似乎聽出一點意思來了，他面凝聽；一面在心中反覆細嚼。

◎     ◎     ◎ 

自與法師一席話回來後，碧端閒暇時，積極的找了幾本佛書來看，看是，看來看去，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佛書種類繁多，裡面談的，有的是勸人向善；有的是勸人積功德；有的解說經義，雖然都很白話，但，碧端仍然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

所以，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又到了山上。

這次，跟法師教熟稔，話也較敢說，碧端簡略的說明自己最近看佛書的感想，以及意見。

法師靜靜聽完，緩緩道：

「我不道，你犯的究竟是什麼心病。不過，依佛經來講，眾生一切業緣，不外貪、嗔、痴、疑、慢。這五個字，你懂嗎？」

「貪、嗔、痴、疑、慢。」碧端用心重複一遍法師說的。

「嗯，回想一下，你可曾犯過這五字中的任何一項？」

碧端用盡心思，認真回想以前的一切……。

死追幼薇，是貪；幼薇有權選擇，自己卻恨她無情，是嗔；幼薇他嫁，自己仍妄想著她，是痴……。

山間刮起一陣風，樹葉沙沙地作響，碧端似乎被人給摑了一記，念頭豁然開朗，臉上現出法喜似的光輝。

淡然看一眼碧端，只聽法師又道：

「當你分析自己的時候，是否感受到，這心病，已經連根拔掉？」

碧端無語；碧端肅然起立，向法師頂禮一拜。

一直嚴整著面榮的法師，慈祥的笑了。

佛法的不可思議，尚在其次，佛法能讓眾生受用，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哩！

◎     ◎     ◎

不道半個月，碧端完全改變成另外一個人，他不再爛醉；也不再苦苦拘情于追憶。一有空閒，他還時常跑去向法師請益。

受了三皈五戒之後，他更精進於佛典硏讀。

有一次，他的朋友開玩笑道：

「嗨！可別受了幼薇的刺激，想去出家哦。」

碧端很鄭重地回道：

「如果我會出家，絕不是因為幼薇的關係，而是……。」

而是佛法勘破人生無常、剎那變化，從智慧中，自做明燈，解脫一切苦惱的束縛。

但是，佛法中有益於人生，苦惱解脫的智慧，卻沒有人知道，只有接觸過的人，才能身身體會，縱使碧端說破了嘴，有誰會相信？

但是，最後，碧端總是有感而發的道：

「如果我會出家，絕不是因為幼薇的關係；相反的，我應該感謝她，因為，她是我學佛道上的『增上緣』呀！」

『文字般若說菩提，

殊勝妙法力有情，

 師法維摩默起行，

 利鈍平等証圓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