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典型的心理影響生理描述是——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健康的,那麼你就會變得更健康,反之,如果你相信自己是不健康的,那麼你就會真的變得更不健康。安慰劑效應就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基礎之上的。
可是,這樣的描述有多正確呢?
這個星期解讀的是《安慰劑效應》(台版的書名比較符合內容,叫《心靈更勝藥物》),作者麗莎.蘭金(Lissa Rankin)是一位醫生,在職業生涯中逐漸發現到病人能否康復與心理狀況息息相關,儘管她所受的專業訓練並未深入介紹有關知識,她還是展開了一系列的研究、考證,並嘗試補充醫療體系缺失的這ㄧ塊。
我們先從擁有最多科學證據的「安慰劑效應」(Placebo Effect,在拉丁文是「我會感到愉悅」的意思)說起。
被騙了,所以更健康
你可能早已對「安慰劑效應」十分熟悉,簡單來說,「安慰劑效應」指的是,當一個人被告知他將服用某個「擁有X效果的藥片」,但事實上卻被寄予了「安慰劑」(一般為成分就只有糖的藥片),最後卻真的出現了X效果(例如,頭不再疼了),這類在沒有真的服用藥物的情況下,卻出類似藥物效果的現象,就叫做安慰劑效應。
蘭金在書中提到一個有趣的例子:
《臨床研究雜誌》(Journal of Clinical Investigation)報導了另一位被嚴重噁心、嘔吐困擾的患者。醫學儀器測試結果顯示,她的胃收縮極其紊亂。
為此她拿到了一種神奇、強效的新藥,醫生向她保證,這種藥物對治療噁心絕對有效。幾分鐘後,她就不再感覺到噁心,儀器測試的胃收縮變得正常。但事實是,她的醫生說謊了。
所謂的強效新藥治療,實際上是讓她服用了催吐劑,相對於遏制噁心症狀,該藥物對於引起噁心嘔吐更加在行。
儘管服用催吐劑會使她的症狀加劇,但當這個飽受噁心折磨的患者認為她的病情能夠得到緩解時,她的噁心症狀和紊亂的胃收縮全都消失了。
當然,安慰劑效應不只是出現在個例:
《新英格蘭醫學期刊》上刊登了一篇論文,該文章為整形外科醫師布魯斯.摩斯利(Bruce Moseley)醫生的專題報導,這位元外科醫生因能開展手術緩解患者的膝關節痛楚而得名。
為了證明自己膝關節手術的成效,他設計了精巧的對照試驗研究。試驗中的一組患者接受了摩斯利醫生的著名手術;另一組患者進行了精心設計的假手術,但他們對此毫不知情——手術過程中患者處於麻醉狀態,而且與真正的手術相同,假手術在對照組患者的同樣位置開有三個切口,並通過顯示器為他們播放其他人的預錄手術錄影。摩斯利醫生甚至在周圍濺水,以模仿膝關節灌洗操作的聲音,然後再對患者的膝蓋進行縫合。
正如預期,接受真正手術的患者中,有1/3感到膝蓋處的疼痛有所緩解。但真正令研究者震驚的是,接受假手術的對照組得到了同樣的結果。事實上,從某一方面來說,鑒於對照組患者在膝蓋處只有切口,而並沒有真正地遭受手術的創傷,接受假手術的對照組患者在膝關節處所受的痛苦很可能比接受真正手術的患者要小。
摩斯利醫生的患者怎樣看待研究的結果呢?正如一個得利於摩斯利醫生假手術的二戰老兵所說:「手術是在兩年前做的,迄今為止,我再也沒有受到膝傷的困擾。現在我感到兩個膝蓋一樣正常。」
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相信身體得到有效治療的念頭已經足夠使生理病症產生切實的緩解。
我發現近半數的哮喘病人能夠通過假的吸入器或針灸治療使病情減輕,約四成的頭痛患者在服用安慰劑後能夠緩解病症,約一半的結腸炎患者在進行安慰性療法後病情好轉,安慰劑能夠使大多數的潰瘍患者減輕疼痛。
假針灸能夠為近五成的病人緩解潮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真正的針灸僅對1/4的患者有效。此外,多達四成的不孕患者在服用「安慰劑」助孕藥後成功懷孕。
事實上,與嗎啡相比,安慰劑對於鎮痛幾乎同樣有效。
說白了,就是部分病人會因為被騙了,所以變得健康。(誤)
由於安慰劑效應實在太顯著了,以致於科學家們不能選擇忽略它,大多數臨床實驗、社會科學實驗都必須把安慰劑效應考慮在內,並以此設計一個對照組。如果實驗結果發現某藥物/某現象的效果大於安慰劑效應,該藥物/現象才算是獲得「證實」,否則,就只能算是一個「失敗品/錯誤假設」。安慰劑效應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另外,從上面我們還可以發現,一些並非出自於科學體系的療法(例如「針灸」)之所以能對人們產生療效,其實很大程度也是來自於安慰劑效應。儘管我們不否認其帶來的「效果是真的」,但這也讓人考慮到,我們或許不用被針刺也能獲得類似效果。
既然安慰劑效應的確存在,那麼它是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效果呢?當然不是,從上面你可以看到,只有一部分的人在獲得安慰劑後獲得了治療效果,儘管這比例還挺高,但絕對算不上是萬靈藥。
我們換個問題——安慰劑是不是在任何疾病上都能獲得一定的效果呢?例如,安慰劑對於癌症、心臟病發作、中風、肝功能衰竭、腎病、愛滋病這類「重症」,一樣能產生效果嗎?
對此,蘭金也做了許多調查,但在主流的科學研究成果上找不到相關證據,這可能是因為對患上這些疾病的患者給予安慰劑被認為是不人道的,對於這些疾病,新的治療方法通常會用來與已有的標準治療方法作對比,因此安慰劑對照組的證據缺失了。
但是,蘭金還是找到了「自然康復項目」(The Spontaneous Remisson Project)的線上資料系統,裡面記載了許多在醫療體系之外獲得康復的案例:
這個資料系統包括一個附詳細注釋的資料目錄,內容囊括了從超過800份期刊中摘錄的3500條參考文獻,還有對未能解釋的自然康復疾病案例的整理歸檔。
他們將自然康復定義為「疾病或癌症,在未經醫療治理,或治療手段被認為不能產生相應後果時,病症或腫瘤的完全或不完全消失」。
這份目錄包括了某些令人大吃一驚的案例:一個愛滋病陽性患者成功變為陰性;一位患有轉移性乳腺癌的女士原本在乳房、肺部以及股骨部位長有腫瘤,在未經任何治療的情況下自然康復;一位男士原本被血小板堵塞的冠狀動脈也成功不藥而愈;另一位男士的腦部動脈瘤消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都是特例般的小樣本記錄,即使可以證實類似的事情真的發生過,但這類事情還會不會發生、如何發生、為什麼發生,這些案例是心理影響生理的結果,還是因為其他巧合,目前一概無法下定論。但這至少可以帶出一個訊息,亦即就算是「絕症」也並非完全是「無法治愈」,只是科學家似乎還沒找到可持續重複這結果、且副作用低的方法。
儘管如此,蘭金還是找到一位研究同樣問題的哈佛大學博士Dr. Kelly Turner。Dr. Turner走訪世界各地,研究那些獲得第四期癌症病患者卻在意料之外痊癒的患者,並總結了六個可能的治愈要素,其中有四項與心理有關,有興趣的可以看蘭金寫的這篇文章。
你可能會想,如果安慰劑能把部分病人、部分疾病給治好,那麼是否也存在把病人的健康搞砸的可能性呢?
有,這種現象就叫做「反安慰劑效應」(Nocebo effect,拉丁文為「我會受害」的意思)。
讓自己生病的辦法
在《關愛.治療.奇跡》(Love, Medicine & Miracles)一書中,伯尼.西格爾博士引用了一項研究結果,在該研究中,參與一種化學療法新藥試驗的對照組患者被提供了鹽水,但他們被告知提供的物品可能會引起化學療法的不良反應,結果顯示,30%的對照組患者出現了脫髮症狀。
一篇發表於《巴甫洛夫生物醫學雜誌》(Pavlovian Journal of Biological Sciences)的文章指出,有34名大學生作為被試與監視器連接起來,並被告知將有電流通過他們的頭部,由此可能會產生頭痛的副作用。
儘管並沒有實際的電流通過,但超過2/3的學生反映出現頭痛。更為誇張的是,即使是想到死亡,效應似乎依然會奏效。哈佛大學教授、波士頓心身醫學研究所主任赫伯特.本森(Herbert Benson)博士指出,外科醫生對於那些堅信自己撐不過去的病人非常謹慎。諸多案例針對那些在手術中失去求生欲望的病人展開研究,在這種狀況下,幾乎100%的病人未能倖免。
讓人更驚訝的是,在《柳葉刀》刊登的一項研究指出,迷信所帶來的反安慰劑效應,竟然能讓人的壽命縮短:
聖地牙哥(San Diego)的研究人員勘查了近30,000名美籍華人的死亡記錄,並將其與超過40,000名隨機選擇的白種人死亡記錄進行對比。他們發現,若美籍華人身患疾病,且其出生年份在中國曆法和中醫理論中被認為是不幸的,那麼他們明顯比常人去世得更早,而白種人並非如此。
研究人員還發現,美籍華人越是受中國傳統民俗影響,他們的壽數越短。當他們對資料進行分析時,他們認為,這種影響並不能歸因於遺傳、生活習慣、醫療水準或是可能存在的其他因素。為什麼這些美籍華人去世得更早?
研究人員推斷,他們去世得更早不在於華人基因,而是由於其所擁有的華人信仰。這些華人認為人的命運是由星宿支配的,因而他們會更早去世,這種消極的想法最終表現為提前終結的生命。
不好的迷信會讓人破財也就算了,竟然還會縮短壽命,看到這裡時,我停下並告訴我哥這個研究,他曾因為算命師說他命短而耿耿於懷。
可能是損失厭惡的關係,反安慰劑效應讓我感覺到更強烈的情緒,我自身也有過「因為心理暗示而感到不適」的情況,我相信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安慰劑效應背後的原理。
安慰劑效應為何存在?
其實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安慰劑效應可以被簡單的歸類為心理暗示的結果,但事實又似乎並非如此簡單,蘭金找到的解釋如下:
研究人員對於這一問題的答案尚無定論,但目前已提出了幾種假設。病情好轉的積極想法可能會刺激內啡肽(endorphin)的產生,這種物質是人體內產生的一種具有鎮痛作用的激素,能夠促進病痛緩解、提升情緒狀態。
反過來也同樣成立:當對安慰劑產生積極反應的患者服用能夠阻礙內啡肽生成的烯丙羥嗎啡酮(naloxone)時,安慰劑突然變得不再有效。
相信病情會變好和接受醫療人員的悉心照料能夠緩解心理壓力,已知其能預防疾病、放鬆精神,而這些對於人體自然康復機制的正常運轉非常必要。正如初次報導這一論斷的哈佛大學教授沃爾特·加農(Walter Cannon)博士所言,人體具有一套應急機制,他將其命名為壓力反應,也被稱作「戰或逃反應」,當大腦感受到威脅時,這一機制隨即啟動。
當大腦裡產生的想法或感受,如害怕,刺激這種激素分泌時,下丘腦-腦垂體-腎上腺軸(HPA)啟動,進而刺激交感神經系統超速運轉,從而提高人體的皮質醇(cortisol)和腎上腺素(adrenaline)水準。實驗證明,這些激素長期存留在人體內會產生一些生理學體征,使我們更易受疾病侵害。
壓力反應是我們面對緊急情況的應急機制,但人體同樣存在反平衡的放鬆反應。當放鬆反應被誘發時,壓力相關激素指標下降以幫助人們應對壓力,使人放鬆的激素開始分泌,副交感神經系統接替工作,使人體重新回到動態平衡狀態。
只有經過這樣的休息和放鬆過程,人體才能夠自然康復。任何能夠減小壓力、產生放鬆反應的事情不僅能夠減輕壓力反應產生的症狀,還能夠放鬆身體,使其自然而然地開始自愈。
安慰劑效應同時還與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中多巴胺的啟動有關。科學家對人們被給予錢財後伏隔核區域的多巴胺分泌情況進行了研究,發現伏隔核對財物獎賞的反應越大,患者對安慰劑產生反應,進而使病情好轉的可能性越大。
簡而言之,壓力反應,亦即「戰或逃反應」會造成一系列生理上的連鎖反應,它不單只會讓免疫力下降,甚至會暫時抑制你的免疫系統。「戰或逃反應」是我們用來應對森林裡忽然出現的猛虎所需的機制,是讓我們能快速進入全力戰鬥,或者全力逃跑的神奇機制。
可惜的是,我們的「蜥蜴腦」(亦即最先發展出來、最原始的大腦部位)無法區分猛虎、老闆的威嚴、股市的漲跌和癌症消息之間的區別,它一概會本能地讓我們進入「戰或逃反應」,搞砸我們的免疫力。
幸好,我們還有放鬆反應,它是壓力反應的對立面,只要你能讓自己進入放鬆反應,身體就會自然的進入自我修復。能讓人產生放鬆反應,被證實能促進自我療愈,並加速痊癒的事情有不少,例如冥想、宗教儀式、樂觀積極的心態、他人的關愛(無論是來自醫生、親人還是朋友)、與愛人親密、完成一項創造、幫助與服務他人等等。
只要是能讓你「感覺良好」的,都會讓你產生放鬆反應,促進心理與生理健康。(當然,這裡說的「感覺良好」並不包括吸毒之類的極端手段)
有時候,這些「感覺良好」的事情非常難以被發現,例如,醫生在治療的過程中,除了常規的醫療措施之外,如果醫生對自己能在治療病人時表現得有自信,那麼病人會感到更安心,也更可能痊癒;反之,如果醫生自己也感到懷疑,病人或許會在無意識中接受到這訊息,從而降低痊癒的速度和可能性。
換言之,醫護人員表現出來的情感,也會影響病人:
勞倫斯.埃格伯特(Lawrence Egbert)博士在哈佛醫學院進行了一項研究,其成果發表於《新英格蘭醫學期刊》。
他將術前患者隨機分為兩組,一組患者遇到了樂觀而熱情的麻醉師,他們向患者保證,手術只是小菜一碟,患者不會感到痛苦,所有的事情都會非常順利;另一組不幸的患者遇到的麻醉師則表現出匆忙易怒、沒有同情心的樣子。第一組患者需要鎮痛藥物的人數只是第二組的一半,並平均早2.6天出院。
還有一項哈佛的研究顯示,醫生自身的性格也會對病人的健康造成影響——如果醫生在治療患者時表現的「溫暖、專注和自信」時,安慰劑的作用比例會從44%上升到62%。
蘭金還發現,當醫生能夠多點傾聽病人,了解病人的生活情況,給予病人更多的時間與關愛時,病人痊癒的機會會更高。
蘭金甚至懷疑,安慰劑所帶來的期望、信念和積極心態並不是安慰劑有效的主要原因,關懷與關注才是。當然,更可能是兩者同時在發揮作用,至於哪個比較重要,影響力比較大,則不得而知了。
無論如何,這其實就是蘭金所說的,目前醫療體系裡所缺失的、不注重的一塊。
這樣說有點老套,但所缺失的那一塊,不就是「愛」嗎。
另外,你可能從一開始時就感到好奇——如果我知道了安慰劑效應的存在,我是否還會受其影響?如果我已經知道我眼前所謂的「藥物」不過是個「糖片」時,我是否還會是受其影響?
書裡沒有提到這一點,所以我做了一些延伸閱讀,找到的答案是:會的。
同樣來自於哈佛的一項實驗,實驗把患有慢性背痛的患者隨機分成兩組,兩組都會接受傳統的疼痛治療,但其中一組會服用安慰劑,並被誠實的告知他們服用的是安慰劑,實驗人員甚至還在安慰劑的罐子上標明「安慰劑藥片」(Placebo Pill)。
在這樣坦誠的情況下,服用安慰劑的被試依然能獲得額外的療效,安慰劑小組所報告的最大疼痛減少了30%,而對照組則只有16%,足足兩倍的療效。
我還順便找了一些安慰劑在認知上產生的作用,發現已經有研究指出,安慰劑效應也可以影響記憶力和認知能力。
這本書其實很容易被誤讀,因為書裡所舉的例子嚴重偏向心理起到的作用,這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心理的安慰劑效應、積極信念的作用大於物理的藥物、手術帶來的療效,但其實不然。
如前面提到的,大部分醫療法都必須在實驗中被證實超越安慰劑效應,才可能被主流採用。換言之,在通常情況下,藥物和醫學的療效一般都能大於安慰劑和積極信念。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當父母與我討論有關迷信之事時,我一般都不會與他們爭論對錯,因為我知道堅定的信念的確能帶來好處,如果他們認為喝了符水可以讓身體變得更好,我會陪著他們喝,畢竟那對身體沒什麼害處。
除非其信念是指向不好的(如生肖預測我父親今年身體欠佳),我才會嘗試干預,說個反例故事給他們聽,但依然不爭辯對錯。在這種情況,分清楚誰對誰錯,其實絲毫不重要。
了解了安慰劑效應之後,我們不可能只是知道了如何變得更健康,而是又多了一個角度去思考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這無處不在的現象。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引用自: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72232